天色忽然阴沉下来,一支箭矢从旁飞来,正射在赵镝座骑的后臀处。马儿一声痛嘶,四蹄在淤泥中竭力踩踏,想要挣扎出来。赵镝看着心爱的座骑,只觉得仿佛自己中了一箭。马儿便是再挣扎,四蹄也不过是越陷越深,越粘越牢,自被逼到这草甸子边缘,这样徒劳的挣扎已不知有多少次了。
    咴咴——骏马一声长嘶,竟是前蹄扬起,人立了起来,随即前蹄落地,后蹄反踢,轻捷地将又一支飞来的箭矢躲了过去,全不似方才滞涩难动的模样!
    “将军,这地!”副将不敢置信地跺了跺脚,“这地,干了!”
    赵镝一怔,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两脚本都陷在淤泥之中,此时抬起竟比方才更难,像是陷在了石头里似的,但抬起之后再落下去,果然觉得落足之处便是干硬的土地,与方才粘腻湿滑的感觉大相径庭。他低头看去,此时正是春末,草甸子上的杂草都如抹了油一般碧绿鲜活,此时却皆做枯黄之色,竟似是从这春日突然跳到了秋时。原本草下的泥土被遮蔽得严严实实,此时草皆枯萎,就露出了下头的泥,居然也是干涸龟裂。赵镝茫茫然地抬眼望去,偌大一片草甸子,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全部变作了枯黄一片。
    “将军,沼泽干了!”已经被逼到沼泽更深处的军士们惊喜若狂,纷纷挣扎着往上爬。湿泥干涸固然将他们禁锢得更紧,可只要能挣脱出来,再落脚处便皆是平地了。
    “天佑……天佑……”赵镝嘴唇颤动,半晌才能发出声音,突然举起手中长剑直指天空,“上天庇佑,突现神迹,天佑我大盛,儿郎们,与我上马,左右分开狙杀羯奴,不留活口,冲啊!”
    响应声如山呼海啸,一众军士们,即使是已然伤痕累累的,或是刚刚被同伴从沼泽里拽出来还因呼吸不畅浑身无力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都呼喊着爬上马背,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带着身上脚上的干土块冲了出去。
    隘口上的羯奴其实比陷入草甸子之中的大盛军士看得更清楚,就在天色忽然阴沉的那一刻,他们视野之中的草甸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碧绿一片渐渐褪色为枯黄,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们都不敢相信。
    羯奴的队长不由自主抬头往天上看了看。此刻正是午后,长空万里碧青无云,可是就在头顶天空之上,凭空就现出一片巨大的阴影,不像云彩,倒像是什么巨大的活物,那鱼一样的尾巴还在左右摆动,身长千里。这阴影恰恰罩住了下头那巨大的草甸子,然后……
    羯奴队长低头又看了一眼草甸子,那片黄褐的色泽在碧绿的草原上像是一块巨大的癞疤一般,他再抬头,天空中的阴影却消失了,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倘若不是他自信眼力超群,简直就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眼花了。
    不过此时已无暇让他怀疑自己,陷在沼泽中的大盛兵马折损了五百人左右,其余人有八成身上带伤,甚至还有千把人连马都没有了,然而他们得脱困境,却是如同饿虎下山,连身上的伤都丝毫不顾,已然兵分两路冲杀而来。隘口的羯奴不过只有一千人,如何抵挡得住?虽则他们弓硬箭强,但双方短兵相接之时,这些长处便再施展不开。只见隘口杀声震天鲜血飞溅,不过用了一个时辰,一千羯奴便只剩下百十个躺在地上喘着最后几口气的,其余都变成了刀下亡魂。
    赵镝抬手将射入自己肩头的铁箭拔出,狠狠扔在地上,举剑喝道:“前头才是羯奴主力,冲上去全歼他们,本将军与你们请功!”
    已经将伤重的马匹换成羯奴马匹、整顿完毕的军士们闻言,也将手中刀剑举起,日光之下林立的刀剑闪着耀眼的寒光,还带着未曾干涸的鲜血:“杀!”
    知白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日色已然西沉,在天边涂抹出鲜红如血的一线。他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看见那鲜艳的夕照不觉有点出神。齐峻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穿着中衣倚在窗边,头发乱糟糟,脸上还带着睡意,倒是脸色休息过后红润了些,又被夕阳一映,就像抹了胭脂一样。齐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想捏一下,随即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手最终落到知白歪歪的发髻上轻轻扯了扯:“可歇好了?瞧着脸色略好了些,我叫人你给炖了莲子银耳羹,喝一碗?”
    他这么一说,知白的肚子就顿时咕噜一声,声音之大简直如同雷鸣,齐峻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笑得知白脸上一红,冲他翻了个白眼:“殿下这样高兴,想必是赵将军有好消息?”
    的确算是好消息。赵镝虽然中伏,但沙场冲杀却是一把好手。此次他的人马战死一千余人,重伤数百,轻伤无数,可是羯奴的八千人却被歼灭六千余人,只剩几队残兵败将落荒而逃。更要紧的是,这八千人居然是羯奴四王子亲自带领的。这位四王子在羯奴中以骁勇善战闻名,虽然不是长子,但羯奴的规矩没有什么立长立嫡,而是群雄逐鹿能者为之,四王子在羯奴王的十二位王子中呼声最高,若不是大王子的母亲是羯奴王的正妃,娘家又是草原上的贵族,只怕羯奴王早就立他为继承人了。且这位四王子对盛朝的态度并不恭敬,若是将来真由他继位羯奴王,恐怕西北要比现在还不平静。是以赵镝斩杀羯奴四王子这一条功劳,却是尤胜全歼六千人的。
    知白一边喝着莲子银耳羹,一面听得眉飞色舞:“怪道赵将军气运极旺,原来大功在这里呢。”
    齐峻心情极好地打趣了他一句:“我还怕你听说死了这许多人,会顿起慈悲之心呢。”
    知白含着满嘴的莲子,口齿不清地反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些人战死沙场,亦是命数所致,何必悲伤?何况羯奴大败,边关便可宁定,百姓安居乐业,便不必有性命之忧,此正所谓以杀止杀,乃是功德之事,与平常杀生又自不同。”
    齐峻笑了起来:“以杀止杀,说得好!”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有些迟疑。
    知白埋头在盛莲子羹的汤盅里,拿眼睛斜了斜他:“殿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齐峻犹豫片刻,在知白身边坐了下来:“今年是父皇四十整寿,四月里就是万寿节。”
    知白点点头。盛朝对整寿特别注重,敬安帝因为特别怕死,所以是不爱过什么万寿节的,连着宫里的人生辰都不好大办,但去年皇后四十整寿,也要大办一番,可见整寿的重要性。敬安帝比皇后还略小几岁,今年四月的万寿节也是要大办的。
    齐峻有些难以启齿:“叶贵妃与二皇弟为父皇备的寿礼,必然是十分珍奇贵重……”有叶大将军在外头呢,什么好东西搜罗不来。
    “殿下不是有今年这场大胜么?”知白福至心灵,还有什么比搞死一个羯奴王子更重的礼?
    “但赵镝之胜,其实功劳在你。”齐峻无意识地用手指在自己衣襟下摆乱划,“但如今,除了我与赵镝几人之外,并无人知道沼泽突然干涸,是你之功,就是将士百姓们,也都只道是天佑我盛朝。”
    知白转了转眼珠,忽然明白:“殿下是想献祥瑞!”一场胜仗固然好,可是以敬安帝的脾性,只怕还不如天降祥瑞更让他喜欢。
    “是——”齐峻有些愧疚,“只是这样一来,你的功劳……”
    知白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要这些功劳做什么?何况若说功劳,都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我也不算什么。”
    齐峻凝视着他,一时心思翻涌,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缓缓地道:“你折损的修为,我必尽力弥补,若我日后得势,必以举国之内为你搜罗灵物,若违此誓,天人共厌。”
    知白被他突然发下的重誓吓了一跳:“殿下,举头三尺有神明,誓言之事,不可轻易出口。”
    齐峻反而笑了:“我自然不是轻易出口,有神明在才更好,当可为我鉴证。”他凝视知白,轻声却郑重地又重复了一句,“若违此誓,天人共厌!”
    37、朝冠
    西北边关打了大胜仗,确实是喜事一桩。更要紧的是这胜仗之中有天降祥瑞的功劳,还正赶上敬安帝万寿节,因此边关上奏捷报的折子话里话外都是称颂敬安帝德比尧舜,故而上天护佑,歼杀羯奴最骁勇之王子,除一心腹之患云云。总之,这场胜利七分靠边关将士奋勇,还有三分靠敬安帝的福气。
    这么一封折子八百里加急地递上京城,敬安帝的欢喜那就不必说了,朝堂上的官员们哪个不是人精子,当即纷纷上表恭贺,好像敬安帝德被九州光耀万世,从此可保盛朝太平永享了似的。
    敬安帝一高兴,就下旨加封。赵镝自然是首功,升一等柱国将军,其下的将士们擢升一级到三级不等,外加大量的金银绸缎等赏赐。自然,赵镝的折子里还提了太子殿下如何以身为饵诱使羯奴前来中伏,并在关外大战时于城关之内细心识破羯奴内奸,指挥若定,这也都是大大的功劳。
    太子已是储君,这无可加封了,但太子这样为国为民奋不顾身,赏赐却是可以有的。敬安帝先是从内库取了一批古玩珠宝赏到东宫,又下旨令太子押送羯奴俘虏,入京献俘。
    献俘可不是件小事。自来哪朝哪代不得打仗,可是献俘却不是时常可见的事,必得有大军功,才能押送俘虏至午门献俘,到时万众瞩目,荣耀非常。而太子以储君之身份献俘,其贵重之意更是不言而喻。因此这道旨意才发下去,两仪殿里就砸了一只珍贵的釉里红茶盅。
    “天降祥瑞?”叶贵妃气得直喘,“什么天降祥瑞,分明是,分明是——”分明是齐峻在弄虚作假讨敬安帝欢心!这种把戏,以前她叶家使过,真明子使过,怎么如今东宫也学会了?
    齐嶂的脸色难看之极:“我早说不该让他去西北,如今倒好,生生建了功劳回来……不然,我也去东南舅舅麾下立一份军功?”
    “那怎么成!”叶贵妃怎么舍得儿子去军前效力,“刀剑无眼,何况东南湿热多疫,万一有个什么,你让母妃怎么活!”当初东宫不过说是去巡视,皇后就哭死哭活的,虽说她与皇后是死敌,可都是做娘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哪有舍得儿子去打仗的。再者,东南又与西北不同,西北打的是外敌,东南那边,一来不过是剿海匪,二来……如今就是海匪也没得多少可剿了,军功,哪里是那么好立的呢。
    “那要如何是好?”齐嶂心浮气躁,“上元节行刺之事还没完呢,齐峻又立了军功,他本就是太子,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远远不及?”
    叶贵妃也是眉头紧皱。从前这后宫之中,她是最会揣摩敬安帝心意的,皇后蠢笨,又总端着架子不屑作小伏低;太子则是素来不信什么鬼神祥瑞,更不屑为之,是以叶氏进献一个真明子,二人联手在宫中可谓所向无敌。可是也不知怎么的,齐峻突然就开了那么一窍,先是弄回来一个秀明仙师,屡次重挫真明子,这次更是也会献祥瑞了。如此一来,加上中宫和东宫天然的尊贵身份,她这个贵妃又算得什么呢?当初怎么就让东宫挑了那么个太子妃呢?虽然本人瞧着不是什么聪明人,可偏偏有个会打仗能领兵的父亲!
    “东南是不能去的。”叶贵妃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休说军功难立,就算是能立,有齐峻西北大捷在前,齐嶂要立什么样的功劳才能压过他?便是立了功劳,也有拾人牙慧之嫌,就不稀罕了。俗话说得好,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才是百战不殆之法,她能从小小武将之女一路升到贵妃,荣宠不衰,最擅长的是什么?自然是后宫的这一套啊!
    “你这些日子,只管好生陪着你的正妃,这一胎,她务必给我生个皇孙出来,也算是为你父皇贺寿了。”
    “这如何说得准?”齐嶂也知道生男生女并非人力所能左右。
    “我说生皇孙,就是生皇孙!”叶贵妃冷冷一笑,“到四月里,御医自然能诊出她腹中怀的是男胎。”
    “若是到时生了女儿——”齐嶂看着叶贵妃黑沉沉的眼睛,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自然只会生儿子。”叶贵妃淡淡一笑,敛去了面上的冷冽之意,又如平日一般温和了,“你舅舅在东南搜罗了三四年,集到九颗大珠,今年也该进献上来了。这珍珠素有安神养身之效,拿来为你父皇镶一顶九珠朝冠,取平定九州之意,也替万寿节讨个好彩头。”
    齐嶂不明白母妃为何突然又提起了什么九珠冠,有些茫然道:“母妃是要用九珠冠作父皇的寿礼?”
    叶贵妃含笑摇头:“这九珠是做了贡品进上的,又不是私自交到我手中,如何能做我的寿礼呢?这样贵重的寿礼,理应让皇后娘娘、或是太子妃来监制才是呢……”
    西北献俘军队进京,举城轰动。虽然午门献俘是要在万寿节前一天举行的,但押送俘虏的军队刚到城郊,就有百姓去看热闹了。敬安帝派出礼部尚书亲迎,并在城门处就宣读了封赏的圣旨,引起军士和百姓齐齐的山呼万岁,好不热闹。
    “殿下怎么不高兴?”知白趴在马车窗边上看着外头尚不肯散去的百姓,回手戳戳齐峻,“外头都在说殿下为国为民肯以身犯险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纵然去巡视边关,也不过是摆个样子的,如今居然肯以身为诱饵,这是何等样的气魄?百姓们最爱听些这样的事,齐峻人虽尚未返京,街头巷尾的故事却早传出来了。
    齐峻倚在车厢上,苦笑一下:“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前惠水县令冒献祥瑞,我恨不得将他立刻斩了,如今我却也……”从前这些事他都是不屑做的,可是自从守岁宴上一支剑舞压倒叶贵妃之后,他就发现有时候这样做,确实是要快捷方便许多。可是若他也这样做了,那与叶贵妃和齐嶂之流又有何区别呢?
    知白不大赞同他的观点:“惠水县冒献祥瑞,是为升官发财,何况升仙谷非但不是祥瑞反是灾殃。西北边关虽则不是祥瑞,可也并无灾殃,何况殿下日后抚恤万民,足以弥补今日这一念之私。”
    齐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念之私,也就是你敢与我说这话了。”再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私心,但是赵镝这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却没有哪个敢说他有私心的。
    知白没理解这话的意思,继续道:“殿下既知道以杀止杀,其实也不必纠结于冒献祥瑞一事了。口舌之谎虽是罪过,但若因此于万民有益,便是功大于过。以一人之过,而就万民之功,其实正合佛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齐峻哑然失笑:“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杀身成仁了?”
    知白认真地道:“口舌妄语,损的是殿下之福,但若百姓因此而得明主,却是万民之功,殿下自然是舍身之人。”
    齐峻微微一怔,猛然明白知白并不是在安慰他。他说口舌之谎是罪过,那就真的是罪过,也就是说,他今日冒献祥瑞,其实是在自作孽,所有的谎言,折损的都是他自己的福报。
    “如此说来,叶氏一党终日欺上瞒下,又是如何?”
    “自然也有果报。”知白点点头,“二皇子的福气,只怕就是被自己消磨了的。”
    “原来如此……”齐峻喃喃地说,“怪道圣人有训,君子不欺暗室……”原来冥冥之中,当真是一言一行皆为上天洞明烛照,怎能不令人惕然自警!
    不过,齐峻这番感慨只维持到了皇宫为止。入宫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敬安帝,少不得又得讲述一番当时关外战场沼泽突然变为平地的“奇迹”,再多说几句“蒙父皇福泽庇佑”的话。一来他实在不善于这种阿谀奉承,二来想到知白在马车里的话,他如今在这里多说一句天降祥瑞,便是将自己的福气又折了一分,因此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简短,并不能让敬安帝完全满意。不过这天降祥瑞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自然少不了有人称颂,何况众人皆知太子素来讷于言而敏于行,故而敬安帝也不苛求,待他说完之后便大加赞赏了一番,末了终是道:“虽说此次天佑我朝,但你身为储君,以身行险却不可取,日后万不可如此了。”

章节目录


国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朱砂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朱砂并收藏国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