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已经结案了?”
    “那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真相’,我现在要说的,是真实的真相。”
    崔惩看着夏洛荻的后背,确定道:“你想说,柳长史是齐王的替死鬼?”
    夏洛荻一边走,一边说道:
    “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仔细想来,整桩案子从一开始就透着一种诡异。似乎世人都觉得,是齐王不愿我插手此案故而处处阻挠,可恰恰相反,我认为齐王从一开始,就希望是由我来办理这桩案子。”
    “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极力阻止三法司来接手调查,因为他知道,死的是女眷,而宫里有个陛下很信重的闲人,有能力确保这件案子能在短时间内侦破。”
    “我们从头开始看,如果我是齐王妃,一个江湖术士告诉我,要想得子,需要去宫中冒着欺君的风险去办一个很容易暴、露的仪式,我大概不会轻信。但如果告诉她这个法子的人是她的结发夫君呢?”
    齐王妃的卧房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送子观音正对着她的床榻,而且有些年份了,正常人都会觉得怪异,除非,是她的夫君允许她,甚至鼓励她这样做的。
    “你是何时确定是齐王的?”崔惩问。
    “从柳氏是假怀孕开始。”夏洛荻长吁一口气,“我当日因见有其他侧妃想用山楂陷害柳氏,跟去之后,却发现柳氏没有怀孕。若是为了争宠,她必千方百计地遮掩,但她没有……当时,她的反应是,去找人告发我。”
    “这就表示,她的靠山知道她是假怀孕,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侧妃假怀孕,来刺激齐王妃。”
    齐王府所有围绕柳氏营造的假象,都是在一步一步刺激齐王妃,最终让她走上歧途。
    “从头来看,将柳长史的凶手身份替换为齐王,整个案情就自然多了——我是一个多年无子的正妻,有一日我的夫君告诉我,他寻得了一个江湖偏方能使她得子,而他让侧妃怀孕也都是为了这项改换命格的仪式。”
    “意志稍弱者,这般成年累月的花言巧语攻势下,一咬牙答应了这血肉刻经的法子也不是不可能。”
    崔惩不能理解:“就为了子嗣?”
    他不能理解,血脉后代命中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强求到这种地步,实在没有必要。
    “你不是女子,恐怕不了解齐王妃所受的风言风语。”
    “便是如此,血肉刻经又岂能……你怎么推断出来那伤痕是银线所致?”
    “我试过了。”夏洛荻道。
    天空上一道雪白的闪电掠过,崔惩猛地盯向夏洛荻,抓住她执伞的手腕,果不其然,她的手腕上有纵横两道被针线缝过,又被撕拉开的新鲜伤痕。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锥子突然扎了两下,崔惩咬牙道:“你用自己试?!”
    “我想知道有多痛,作为女人,能不能忍。”夏洛荻平静地退后一步,轻轻挣开,将伞搭在肩上,“所幸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能忍。”
    ……半个疯子。
    雨水浇落在崔惩悬在空中的手背上,依稀还残留着她皮下细瘦骨头的触感。
    崔惩恍恍惚惚地想,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从越王府?或是从他登基开始?
    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她是一个能臣……可什么样的能臣,要做到这种地步?
    但夏洛荻却仿若未闻一样,继续说道:
    “齐王熟识宫中布局,所以他告诉王妃,只有德妃宫里的佛堂才是灵验的,其他一概无用。将给王妃的符纸换成带有迷、香的,确保王妃昏死在佛堂,一切安排好之后——中元节宴后,他便带着替死鬼来到丹华宫。”
    “阿蔷的一声尖叫是在为他们报信,谁也不会介怀齐王在此时冲入宫中是否有违体统。进去之后,亲眼看着柳长史勒死了发妻,揭开血经混淆死者死去的时辰,并伪装案发现场,再装晕过去等其他人过来……一切再正常不过,即便我能找到杀人手法,全程不沾手的他,也可以干净利落地脱身。”
    崔惩沉默了良久,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非要说的话,是一开始验尸的时候。”夏洛荻道,“当我看到房里点了大量有违常理的佛手柑,我就猜想是不是有人想让我无法闻出死者准确的尸僵时间。”
    她从那时,大概就锁定了凶手的手能伸进宫里。
    “之后王府的事件就更是刻意得让人发笑——王妃的住处刚好就在那时空无一人,刚好就有那么多人能间接为我作证从王妃房里拿到了巫蛊人偶。还有柳长史,一个王府长史那么快、那么精准地找上我,恨不能把脸贴到我眼睛里让我记住他,当然,他也是被算计的。”
    “我的真相讲完了,崔统领,你来说说他的动机何在吧。”
    大雨遮蔽了其他一切杂响,只有崔惩和她能互相听到彼此的声音。
    崔惩停下步子,看着她道:“齐王封达,泰合十年至十四年,作为‘三王乱’的始作俑者之一,他并非愚蠢鲁钝之辈,相反是个极其擅长忍耐之人。”
    “错失战机而与皇位失之交臂,一直是封达心头之痛。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手上的兵马都在封地煜州,他本人却被皇帝扣在京中。”
    “尤其是今年,皇帝已经将煜州的二十万大军蚕食了一半,封达便越来越急。”
    “他有造反的心,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慢慢落入皇权掌控,便策划了这样一出大局。”
    “他设计了个不破不立的局,谋害自己的发妻,再设法让皇帝此生,最为信任,也……最重视的人去办这桩案子,以打消皇帝的疑虑,目的就是为了以为王妃扶灵回乡的借口,逃离京城,回到封地夺回自己的军权。”
    一个藩王打算造反,一旦曝出来,整个大魏必会陷入动荡,这就是不能对天下人说的真相。
    每一桩看似简单的案子,背后都有可能是尸山血海。
    大理寺卿,这些年便是这么如履薄冰过来的。
    “案子已结,明日齐王就会放心地出京城了,你不向皇帝上奏吗?”崔惩道。
    伞沿下,夏洛荻停下了步子,回眸望向他。
    “不必。”
    雨水落在她的玉簪上,缓缓滑落下来,泅湿了她的发梢。
    “人当安魂,事必昭雪,我相信陛下,正如我从不错杀一个善人,陛下他……也从未错放一个恶徒。”
    第16章 偿命
    炀陵城外一百里,泉州道驿站。
    “王爷,下了前面的官道,明日一早王爷便可乔装离队,往北快马加急,三五日内便可到煜州。”
    漫天飘飞的纸钱里,齐王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留在驿站的房间里,和齐王妃的棺木待在一处。
    少年夫妻,私底下虽谈不上恩爱,但这么多年,王妃李氏却一直不离不弃。
    齐王封达将纸钱送入火盆中,看着蠕动的火虫一点点蚕食黄纸,像是对着王妃的阴灵说道——
    “桑梓,若当年本王没有犹豫,让封琰那小儿抢了帝都,今日做皇后的,便一定是你。”
    可惜世上没有所谓“如果”,三王乱之后,夺位失败的他,只能归顺如日中天的封琰。
    谁都没想到,一个冷宫弃妃的庶皇子,能把这残破的山河打回来。
    封琰简直是个怪物,从他争夺天下开始,每一个决定,每一场仗都是对的,一路赢到了九五之尊。
    而他这个皇叔,只能对他毕恭毕敬,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甚至赌上了发妻的命。
    “我没有其他办法,那小儿决计想不到,我舍得下二十年的发妻。”齐王拿出匕首,刃面上的寒光照亮了他狠戾的眼睛,他割下一绺头发,一同丢进了火盆里。
    “桑梓,此生若我能成事,皇后之位永远为你虚悬。此番回煜州起兵,我会杀回炀陵,若我不能将封琰那小儿斩与御阶之下,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发丝在火焰里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时,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吹散了火盆里的灰烬。
    被飞灰迷了眼的齐王警惕地站起,退后数步,看向门外站着的身影,瞳孔为之一缩。
    几声无力的挣扎后,纸窗溅上了数泼血迹,门外人影攒动,宛如阴差索命。
    “朕以为,王妃应该不想和你这种畜生做夫妻了。”
    齐王看着那个人影的轮廓,他知道那不是阴差,咬着牙近乎绝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封……琰!”
    “她遍体鳞伤地想为你留一个孩子,却到死都没想到,是你想要她的命。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忍辱负重之辈,现在看来,自己没本事没胆谋反,靠杀发妻逃走?封达,你可真是个又蠢又毒的废物啊。”
    封琰一边说一边走,随着他的动向,齐王绕着棺木退避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人背叛了,为什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一万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最终,齐王不得不艰涩地念出那个名字。
    “……夏洛荻。”
    “这些年想瞒过她的眼睛,最后死在狗头铡里蠢货有多少,皇叔心里没数吗?”封琰眼底露出一抹讥嘲,“你想把她算计进来,从一开始就是找死。”
    她知道,她一开始不说,就是想等到他出城。
    从前她是明面上的大理寺卿,动手也必须将事情摆在明面上。
    现在她无所顾忌,只要将真相查出来,自会有人替她处置——毕竟皇帝狠起来,向来不择手段。
    齐王失控地大叫道:“本王已经退避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废妃生的庶皇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是本王给你的体面!”
    白色的蜡烛飘忽了一阵,照得封琰半边面容形同阴司阎罗。
    “皇叔所谓的体面,就是谋害自己的发妻,只为自己能逃出京城?好一个阳刚气概,好一个封氏的英雄男儿。”
    齐王如坠寒窟,外面的惨叫声告诉他,这一劫他恐怕是逃不过了。
    他一路退,退到门边时,转身便跑:“来人!护送本王!!”
    但回应他的却是门外“嗖”的一声,□□发出的倒钩箭,将他整个人击飞,箭身穿心而过,死死钉在齐王妃的棺木上。
    “朕原本不必亲自来,想了想,毕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总得过来一趟。”封琰抽出他那口不常动用的、刻着三青首纹的青刃长刀,用臂弯缓缓擦过,不紧不慢道,“对了,二皇叔、九皇叔也是死在这口刀下的,皇叔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想起了“三王乱”中其他两个兄长的死状,齐王崩溃地大喊:“那也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本王怎会牺牲王妃,怎会走上这一步!”
    “别这么小气,不妨多走几步——到下面走黄泉路。”
    下一刻,寒光一闪,血溅棺木。
    ……
    炀陵城的大雨下了两天。
    睚眦在外面野混了两日,没逮到那天从后门溜走的闻人清钟,才扛着一把不知道哪儿弄来的伞回到家里。
    才进甜水巷,就瞟见送菜的小贩在自家大门门缝里张望,上前不客气地一拍他的后脑勺,吓得那卖菜的陈大一个趔趄。
    “少爷,您、您……”卖菜陈大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咬疼了舌头才捋顺了句子,“您活着回来了啊。”
    “怎么说话的?”睚眦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我不在,趁着下雨过来窥视我家院子?谁给你的胆子?”
    “哎哎哎哎——”
    陈大连连呼痛,忙奉上手中的菜篮子:“小的那摊子进了些新鲜的菱角和藕,想给夫人送来尝个鲜。”
    睚眦正打算给他个教训,便听见门闩一响,老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舒心的苦茶香。
    门里的人没有说话,陈大却看呆了去,舌头打结似的,将手里的菜篮子奉上。
    “秦、秦夫人,我、我我……我来给您送些时令菜,是城外的渔夫新摘的。”
    墨玉瞳、远山眉,肤如细雪,一身朴素,却叫人难以移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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