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国手的茶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夏洛荻忙道:“我茶艺粗陋,岂敢收受。”
    “就收了吧,年年见了好的茶具都给她留一套,也该是她回馈给宗室一套了。”崔太后道。
    上官夫人点头道:“东西再好,不用也是落尘,不妨便赠了有缘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夏洛荻再也只能先接下了,谢过之后起身随上官夫人去后舍看茶具。
    禅房里一时只留下太后于兰音师太。
    “唉……”太后看着夏洛荻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
    兰音师太微笑道:“太后为何叹气?”
    “皆是红尘事,本不该打扰师太……我叹这昭嫔是个榆木脑袋,幸得天宠却不知接着,我那儿、皇帝更是个木桩成精的,好在是最近把那姓闻人的妖孽给撵出去了,否则我非要说他几句。”
    说到这儿,崔太后质疑道:“这昭嫔,该不会是不喜欢男人吧……我听闻她是个有家室的,家里那夫人还貌美如仙,莫不是喜欢女人?”
    兰音师太道:“应当不是,否则也不会几度同陛下私下里出入。”
    “那她到底喜欢什么人?”
    兰音师太:“犯人吧。”
    太后:“……”
    聊罢不久,上官夫人便同夏洛荻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宫女取了一套上好的朱紫釉梅花瓷九件。
    崔太后见了,道:“你不是很喜欢这套?今日也舍出来了?”
    上官夫人道:“这一套是多年前在洛郡时受赠,说起来,也同太后有些关系……”
    话未说完,外面一阵内监开道的声音传来,除了太后外,所有人便起身拜候。
    封琰下了朝便听高太监说夏洛荻被太后叼走了,尤其是这几日看了些子民间里讲那劳燕分飞的话本,随手翻开一页都是“你要多少银子才会离开我儿”的场面,一时间便有些坐不住。
    太后大概不会这么做,但问题是,夏洛荻前面才查到别庄刺杀的事可能和宫里有关,后面就找上了太后,焉能说其中没个关系?
    等忙完政务,坐不住的封琰还是借着问候太后的名义来到了重明庵。
    “皇帝来得正好,上官夫人正要送昭嫔一套茶具,不如现在便取了水试茶,你再指点一二如何?”崔太后晓得封琰的来意,顿时心里高兴的就像是自己家养的老虎开始闻腥了似的。
    什么东西?
    封琰对茶没什么品味,也喝不出个所以然,坐下来道:“……她茶艺过人,无需朕指点。”
    他说完,就被夏洛荻幽幽地看了一眼。
    “那看来昭嫔自称粗陋,是自谦过甚了。”太后让所有人就坐,趁着夏洛荻看水的功夫,又问上官夫人道,“刚才说到,这套瓷九件是你从洛郡得来的,怎地就与我有关?”
    皇帝在场,上官夫人便也改了口:“太后怕是忘记了,十年前,您托过我去秦府为陛下相看过那秦姝,这茶具也是受洛郡秦府所赠。”
    “是了,倒是我忘了。”崔太后转头对封琰道,“母后在宫中未得见过,那秦姝如何?”
    封琰正看着夏洛荻焙茶,闻言茫然道:“……朕几时见过那秦姝?”
    崔太后一阵无语,道:“泰合九年那阵,你去东海郡总督洪灾,母后叫你路过洛郡时,借着问候上官夫人的名义去秦府见见那对秦姝,当时王公大臣求娶的都快踏平洛郡了,便叫你也去试试看,还记得吗?”
    泰合九年东海郡洪灾的事他记得,途径洛郡,见郡外有盗匪掳掠妇女,一连杀了三十几个匪徒,带着一身血腥气去了秦府。
    崔氏名义上叫他去秦府问候上官夫人,实际上就是去相亲,他自己不晓得罢了。
    彼时他刀上血还未干,往那秦府花厅里一站,满堂丫鬟贵妇都跑了个精光,只有屏风后绰立着一个少女,嶷然未动。
    彼时他心里挂记着灾民,便请那位少女代为转交礼品就打算走,走之前那位少女还出言留了他一句。
    ——素来登门踏府者,所来皆为秦姝,王爷不见一面便走?
    ——封某所来为万民,要看人不如去庙里拜泥娃娃,告辞。
    事后听人说,那日在秦府里被他讽为“泥娃娃”的,大约就是传闻中的“秦姝”了。
    这也是他与秦姝的唯一交集,也未觉得这秦姝有什么特别之处,至于后来听闻燕皇朱明为这秦姝兵发数十万南下,也只觉得这是北燕故意找了个女人当借口,实是那朱明自己狼子野心罢了。
    “不过,也好在你那时未曾入了那秦府的眼,谁晓得后来秦公出了那些事。”崔太后说到这,便嗅到了茶香,面上重新挂上笑容,“不谈了,且来尝尝昭嫔的手艺如何。”
    宫女们奉上夏洛荻烹好的茶,品了片刻,纷纷面露诧异。
    兰音师太道:“未入口便觉喉吻生润,好茶。”
    上官夫人道:“汤色青碧,香气清越,叶片浮沉得益,如春三月之新开。未想到娘娘也竟有这般好手艺,太后觉得如何?”
    “你们是不晓得嬿嫔那花里胡哨的百花茶浓得像在舍粥似的,还非让人说好。”崔太后道,“看来是真的茶如其人,这茶虽清如水,却也回甘无穷,皇帝觉得如何?”
    人人都夸过了,夏洛荻抬眼看向封琰,她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个什么花来。
    封琰评价道:“下次换个大点的杯子。”
    第50章 藏珠殿
    “陛下的味觉是从什么时候失灵的?”
    听了上官夫人如是悄声相询, 崔太后无言以对。
    ……你要是看着他长大,就明白他失灵的不止是味觉。
    为了避免尴尬,崔太后对夏洛荻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份好手艺, 听闻你之前抢了婧嫔的点心,闹到德妃那里, 你将本应分给你的嫔位赋雪楼赔给了婧嫔, 如今还屈身于那小小的清岙……青天堂里, 未免与身份不配,不如便将琼花楼赐予你如何?”
    不待夏洛荻说话,封琰便道:“太远。”
    崔太后:“那闻鲤楼、玉山堂?”
    “还是太远。”
    崔太后算是明白了,封琰不是嫌远, 是他根本不去后宫怕被后妃撞见了误会,青天堂虽然冷僻,但好歹独立于后宫之外,他好找人。
    “那你说, 哪里合适?”
    封琰最近也不大喜欢往青天堂跑,因为总是遇上尹芯。
    见了这尹才人两次, 第一次拿水泼他,第二次爬树上想砸他, 他总怀疑是这女人得知了他爹青州节度使被他关起来了,是以想变着法儿地刺杀他。
    好在他机敏善察, 又打遍天下无敌手, 没叫这女人戕害了去。
    只是长此以往,夏洛荻总跟个女刺客同住一屋檐下着实不妥,毕竟她向来喜欢犯人, 万一发生点什么呢?
    封琰觉得不妥, 本来也是要跟他哥说这个事的, 太后问起来了,就索性道:“藏珠殿不行吗?”
    藏珠殿在青天堂与宣政殿一条线上,坐落于宫内最大的玉皇池内的小岛上,虽然十几年无人居住,但它仍旧是整个皇宫最精巧奢华的宫殿。
    最重要的是,离宣政殿近,批完折子开窗就能看得到那藏珠殿的灯火。
    夏洛荻突然发现崔太后神色变了,她抿起唇,冷笑一声:“后宫殿宇多的是,藏珠殿断不可能。”
    “为何?”
    “先朝废居,风水恶劣,有碍紫微帝气。”崔太后道,“你若还当我是你母后,此事不必再议。”
    “还是再议一下吧。”
    所有人纷纷看向突然出声的夏洛荻。
    夏洛荻沏了第二轮茶让宫女给太后送上,道:“太后容禀,妾那青天堂住着很是合意,倒也无需更换宫室。若容妾讨赏,妾想讨些工匠,比着藏珠殿的格局将青天堂小小改造一番便是了。”
    ……
    藏珠殿本朝建立以来便是禁区,封琰登基后,尊崔氏为太后,之后藏珠殿就被太后封禁起来。
    但饶是如此,宫里还有不少人惦念着藏珠殿的繁华,这几日夏洛带四处走访宫里各处的老宫人,打听得知了不少这藏珠殿的秘闻。
    “陛下今日不忙?”
    太后虽不愿意把藏珠殿放开,但当时那个场面,夏洛荻用话术把话说到那份上了,也只能暂时点头,但限她只能在太后宫里的女官的陪同下才能进入其中。
    只是这一日,夏洛荻没等来太后宫里的女官,倒是把皇帝等来了。
    面对夏洛荻的疑问,封琰道:“……不忙,随便走走。”
    普天之下皆为黄土,有皇帝陪着,太后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当下便踏上了这十几年未开的宫内禁地。
    藏珠殿位于玉皇池上,久无人烟,门前的青砖地遍生杂草,镶金饰玉的大门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旧时的钥匙已打不开,只得用撬棍撬开。
    进门之后一条人工挖出来的金水河,只剩下底部的淤泥与一些残荷的枯条,跨过小拱桥后,里面的宫室就相对而言干净了许多。
    “这是曾经为后妃盖的殿阁?”
    夏洛荻一进这正殿就马上察觉出这里处处都有逾制之嫌,单单一个正殿,便与皇后的扶鸾宮会见厅相当,金包银的主座后面是一整面碧玉屏风,上面的河流山川乃是天然的绿带花纹,乃是罕世珍品,其余雕龙画凤之处,更不必说。
    “啧。”
    夏洛荻见封琰脸色不善,就晓得他在想什么,低声道:“先朝时种种,如今俱如尘埃,陛下现今不必太挂心。”
    “彼时东海洪灾,灵州大旱,朝廷都说无钱赈灾,却都败在了这玉珠瓦砾上。在那些人眼里,到底人命千万,都比不上他们一时享乐。”封琰说完,便见夏洛荻眼眸明亮得看着他,道:“……我说的不对?”
    夏洛荻敛起眸光,道:“历朝历代中得天下者,能不为表象声色所惑者寥寥,从前是妾苛待陛下了。”
    ……她说什么?
    封琰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洛荻是在为她从前骂圣的事服软,一时间甚至有些无措。
    夏洛荻环顾了一圈,对身后跟着的工匠总管道:“此地是旧宫,处处逾制,怕是仿造不得,且让匠人们歇了吧,我们随意转转便是。”
    她说完,自然而然地牵起封琰的手,往藏珠殿深处走去。
    封琰绷着个脸,心里却是早已半晕不晕的了,看了看夏洛荻的背影,又顺着手臂看到二人交握的手上。
    她好像并不忌讳他手心里那道虬结的伤疤,微凉的掌心贴得很紧,像是要故意感受他的脉搏一样。
    “陛下,那日的黑衣人审得如何了?”夏洛荻随口问道。
    “自称是受雇办事,口供上百般遮掩,暗示是宫中受命,遍查内监名录,却找不到对应之人。”
    夏洛荻“唔”了一声,道:“却也在意料之中。”
    封琰:“怎么说?”
    夏洛荻道:“那群黑衣人衣着华丽,刻意打扮了才来行刺,处处想让人按着头往宫里想,但陛下和后妃根本没有理由追杀一个韩氏,那背后之人想引导我们去怀疑太后的心思就昭然若揭了——但这不能说明太后就与此事无关,也许反倒是关系匪浅也说不定。”
    “那你今日去见母后,也是为了……”
    夏洛荻停下步子,抬头看向眼前的偏厅,在偏厅的正上方,挂着一面紫檀木方匾,上书四字。
    “贤明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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