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门抄斩这四个字一落,郑嫒突然一声暴叫,只见怀里本来柔柔弱弱的秦夫人不知何时拿着一根尖锐的发簪,刺进了她耳朵里。
    剧透让她整个人昏了一下,随后身后的木板门陡然被人一脚踹开,当即将她按在了地上。
    “什么天生凤命,就凭你?”睚眦看见秦不语低头看着手上的鲜血,这下是真的起了杀心,扬刀便要砍了她的脚。
    “住手!”
    禁军喝阻未及,忽见从天而降两个黑衣人,都被打折了骨头,差点砸中睚眦,迫使他不得不停了手。
    睚眦一抬头,便见封琰站在远处的楼顶上,左手抓着一把冷箭,右手提着一个不断挣扎的杀手。
    那是他没有注意到的伏击位置,若他刚才真砍了郑嫒,此时早已被潜伏的杀手射成了刺猬。
    “啧。”睚眦扭过头去看秦不语,发现她神情呆滞,又见周围的禁军都在看着秦不语,道,“娘,你没事吧?”
    周围的禁军连连点头,跟着发痴,齐声道:“娘,你没事吧。”
    “……”
    “别丢人了!”唯一有妻儿的禁军统领勉强没有失态,望了一眼远处的所谓禁军副统领崔惩,咳嗽了一下,道,“夏校尉,请带秦夫人先回府,我等还要押解重犯去大理寺。”
    睚眦点了点头,知道他们今晚还要搜检整个京城中刚才郑嫒所谓的“据点”,又找他们借了匹马让秦不语坐上,牵着马便往甜水巷走去。
    路上,想到平日里秦不语柔柔弱弱的,紧急时分竟然能这么果断下手。
    “娘,没想到你身手还算灵便的,真不像是第一次伤人。”
    睚眦说完,又觉得秦不语神色有异,抬头看去,只见秦不语神情空茫地比了个手势。
    睚眦一怔。
    他不懂了,秦不语的意思是——她杀过人,很多人。
    ……
    “不语没事了?”
    “回禀大人,禁军说只是皮肉伤,重犯郑嫒已经拿下,正在让大夫诊治。大人放心,只要她不死,下官必让她将所有北燕安插在我大魏的钉子一一供出。”
    退堂之后,封瑕尚有要事要于那常氏外臣商议,至于太后,经此一事,因其在前朝时也做过不少手段阴暗之事,也恐怕要离开帝京,找一佛门圣地礼佛自省。
    “之后善尾的事,有劳苗少卿了。”夏洛荻取下脸上的胡子,道,“我再同韩氏说两句话,便离开。”
    和旁边管天牢的牢头武叔一样,苗少卿也一脸失落,道:“今日之事,本以为陛下并非那苛守礼教之人,却不知为何不能让大人以功代罪,我等即便承担骂名,也愿为大人请此愿。”
    皇令之下,夏洛荻只有今天一天的大理寺卿身份,过了子时,她就又要回到宫里。
    ——大人,还回来吗?
    夏洛荻不由得又想起了当时百姓们的挽留声,当时她只想着自己走的是条不归路。
    ……可你凭什么便代我答了,又凭什么比我还相信,我能善终?
    “大人,外面有个叫崔惩的禁军副统领,说是要来接您回宫。”
    “请他稍候,我同韩氏说完话便去。”
    所有人便都撤了出去,夏洛荻来到韩氏的牢房前,看着她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物事,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韩氏细细擦干净手上的玉佩,递给夏洛荻,随后跪在地上,深深一拜,“多谢您,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能这般……骗过天下人的眼。”
    天牢安静下来,夏洛荻席地而坐,接过那玉佩,道:“当日韩式别庄里,你知道了陛下的身份之后,是当时就想把血诏呈上来吧。”
    “是,只是没想到,您拿走了血诏,给了我这个。”韩氏眼眶红着,道,“那是娘娘的贴身之物,不知您是怎么认出来,那是燕州侯给娘娘的定情之物?”
    她当时一见这玉佩,就晓得夏洛荻有先皇后的消息,当即便停止了在封琰面前拿出血诏的计划。
    “我非凭空论断,一来,紫都对朱京,长夜对天明,暗示的就是‘朱明’两个字。二来,那朱明既有立国称帝之志,想来性情十分高傲,先帝囚他于藏珠殿,他便报复先帝勾引了先皇后。”
    韩氏突然凄声骂道:“封逑是个畜生!他为讨好朱明,满宫的后妃都愿意奉至他面前,便是朱明还指名道姓地要皇后,他也……便是下民之家,岂有将正妻舍与外人之理!到后来,那朱明反叛大魏,割地为王,封逑便将气撒在娘娘身上!这是什么世道,便是一国之母,也过得如此生不如死!”
    常后不知承受了多少羞辱,以至于躲在地道苟且偷生。
    韩氏陷入了回忆里,喃喃道:
    “……那一日,先帝派来的内监就拿着鸩酒等在宫外,娘娘同我说,我在她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从小到大,比亲姐妹都亲。如今万事休矣,只盼我能出宫去,在乱世里求得一栖身之地。”
    “好在我用阴阳壶换了鸩酒,宫人来收尸前,趁着娘娘未醒,我和另一个忠心的宫女倒了两杯酒,当中一杯便是鸩酒,我们约好了,活下来的那个要带着娘娘出宫,我们一起回家乡。”
    “我活下来了,把娘娘藏在了地道里,将那宫女梳了浓妆,压上凤冠让宫人们抬走。之后扶鸾宮便空了,虽然萧条,却也让我好能照顾娘娘……我们本能逃出去的,可没过多久,就听说先帝疯癫了,把崔贵妃打断了腿送入了庙里等死,还日日都在烧杀宫妃,马上便要屠来扶鸾宮。”
    “娘娘那时腹中的皇孩子已经有了七个月大,实在无力出逃宫禁,便以死要挟让我先走,说宫中还有其他心腹能照顾她。我心中谋划着带娘娘回常氏祖地,便权且出宫布置,可却逢上了赵王、韩王入京。”
    泰合十年,赵王封迁、韩王封述借清君侧之名带着大军入京,软禁失去军权的魏皇封逑,占据皇宫,拉开了“三王乱”的序幕。
    所谓三王,还要加上一个齐王,只不过他那时屯兵煜州,离炀陵山长路远,背后又有北燕国新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夺走了先机。这三王都想当皇帝,仗着兵多粮广,所到之处横征暴敛以为军资,唯恐被其他二王抢了先,是以他们统治下的炀陵,简直是一片人间地狱。
    与此同时,大江以北,朱明拥兵占据北国三十二州称帝,立国号为燕,正对大魏虎视眈眈,只等这三王开战打个你死我活,他便坐收渔翁之利。
    那个年代,虎狼横行,群雄辈出,韩氏一介弱女子,一出宫门只得四处飘零,苟且求生,在赵王、韩王秘密处死先帝火烧宫殿,大肆屠戮宫人之后,韩茉音便从此与宫中断了联系。
    直到……越王入京的那日,炀陵上经年虬结的阴云终于拨见了天光。
    对于百姓而言,那一夜的惨叫、求饶声过后,清早门外再也没有了敲门让他们交卖命钱的恶卒,取而代之的是不犯秋毫的灵州军,那些为二王收集财宝美女的寻花使、聚宝使都被推到了河边,人头落绕着护城河漂了好几日。
    那赵王、韩王的人头就挂在皇宫门上,连带着的还有宣读新帝第一诏——
    自今日起,赵、韩二王搜刮之民财皆归还于民,妇女还家团聚,今后若有军士官吏欺压百姓,例同此二王。
    韩茉音站在人群里,在一片山呼万岁中,看着意气风发的天子登临帝位。
    大魏中兴便在那时起,而后的数年,更是证明了当初的许诺并非虚言。
    “……这便是他们找上我时,我没有把血诏交出去的缘由。在我看来,朱明和先帝一样,都是利用完女人之后就抛弃她们之辈。我常氏决不能托付与此人……我更想信一信,想信一信这世上能有人给我们女子一个公道。”
    夏洛荻一怔,随即点点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他。”
    韩氏哀婉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她紧紧握住夏洛荻的手:“是男孩,还是女孩,现今多大了?”
    “十六了,是个男孩。”夏洛荻道,“你想见见他吗?”
    韩氏几乎马上就要答应,但紧接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慌张地摇了摇头:“不能……不能让她知道,他们说过,我们在千里之外,一举一动她都知晓。”
    夏洛荻终于听到了自己最想听的,皱眉道:“赤狐山,深宫地道,到处都是这种坐山观虎斗的布局,‘她’到底是谁?”
    韩氏眼底露出惊恐之色,紧紧握住夏洛荻的手,忽而口中溢出鲜血,哑声道:“保护好那孩子,到我这里就结束……你要小心,那个可怕的女人,她就要来了。”
    第57章 好歹
    “大人, 已经断气了,毒药是她自己带的,就藏在指甲缝里。”
    “去检查郑嫒的牙齿、头发、指甲这些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关押中一应饮食都要用兔子验过再给她。”
    “大人放心。”
    这一句话说完,便有更夫打更的声音从外面遥遥传进来。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了。
    苗少卿和牢头武叔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了口气:“恭送昭嫔娘娘回宫。”
    夏洛荻向众人一抱拳,摘下官帽,离开了天牢。
    大理寺正院里,高太监似乎在外面等待多时,而远处的正门外, 站着一排抬轿的宫人, 正等待接夏洛荻上轿。
    “昭嫔娘娘,该回宫了。”
    夏洛荻刚要开口,便听上面有人对高太监道。
    “她今晚不必回去。”
    夏洛荻一抬眼,就见封琰仍然是坐在大理寺正堂的屋顶上, 顶着一轮弯月,等她许久了。
    “这……”高太监一脸难色, 闻听圣音早已微醺, 知道此事怕是劝不得,无奈还是点点头, “那老奴便先回去复命。”
    高太监离开后, 大理寺正院便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路过的野猫在墙头偶尔路过。
    封琰什么话也没说,下来把夏洛荻也带上了屋顶。今晚天上万里无云, 星河绚烂, 莹白的一轮月亮悬在天边, 只有捎带寒意的晚风在耳边轻轻拂过。
    天穹之下, 又是万家灯火,一点也看不出来,白日里有几家被查,几人命终。
    “不语如何了?”
    “睚眦带她回去了,你要去看她吗?”
    夏洛荻倒是很想回一趟家,但今日显然不合适,她不确定自己的行踪有没有招致那些人的报复,万一报复在秦不语身上,那便麻烦了。
    “不必了,今日拔除了五个北燕安插在京中的据点,其余的要等到郑嫒招认了之后再处置,炀陵这几日需要清扫了。”
    “当然。”封琰又不由得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说起来,你是怎么确定到郑嫒身上的?”
    “这一桩案子是前一桩案子结束后才发生的,还记得我们曾去过的赤狐山,其实也是太后常去礼佛的所在。她身边的人是首要怀疑的对象。”
    “原来如此。”
    夏洛荻拔下头上的发簪,让一头青丝落在肩上,捋着头发一脸烦恼:“那郑嫒不止一次跟着太后娘娘去过赤狐山白水寺,白水寺又在红线庙正对面,我若是红线庙的主使者,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可惜这回没能诓出来背后指点她的人。”
    封琰支着侧脸,在回大理寺等夏洛荻的几时辰里,他已先喝了一瓮,此时正有些微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何以这么肯定指使郑嫒的和红线庙的是同一个人?”
    “半分直觉使然吧。”夏洛荻揉着耳朵道,“这两起事件,手法布局太像了,都是真正的主使者在后面坐山观虎斗,看着我们这边咬得你死我活,而且死活都是他们在赢,若不抓住那条线,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封琰见她眉间懊恼之色几乎要溢出来道:“炀陵乃天下第一皇都,进些跳蚤在所难免,我们往燕都递的眼线更多,比他们今日的还过分,你不必太过挂怀。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提神的茶,喝点酒吧。”
    合握大小的陈年老酒,刚一打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香直冲鼻端。
    夏洛荻抿着唇,仰头满饮一口,擦了擦唇边的酒渍,侧目看向封琰,犹豫片刻,问道:“你可觉得我愧对此位?可觉得……我愧对百姓所望?”
    “哦,为何这样想。”
    “我此番为解危局,非出于公允。”
    “可若交了他人,只怕连解这危局的能为都没有。”
    夏洛荻垂眸盯着酒瓮里浮沉聚散的月亮,低声道:“到底未能抓出那首恶……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
    “这话你若问我,我只会说……”封琰闭着眼睛,话里带了几分醉意,“天下恶者,你能斩的只管去斩,若斩不得,我提剑上马,渡江为你斩来。”
    “……”
    夏洛荻怔忡了一阵,低下头像是要把手里的酒盯穿了去。
    “这酒有些糟味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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