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夏睚眦虽听乐修篁说了秦国公叛国案要重审,他娘未必会死。但他依旧不大相信朝廷,尤其是听到重审时那薄姓老贼还是主审,占山为王奉养老母之心遂越发坚定,正收拾包袱之际,就被封琰给抓了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反抗。
    很简单,睚眦打不过他。
    风风火火一路被带到了一处炀陵城东破旧的宅邸前,睚眦望向封琰,目光复杂道:“这是哪儿?”
    封琰道:“八年前关押镇国公秦啸的地方。”
    镇国公这种层级的封疆大吏,自然不可能被召进京中后待在三法司候审,只能权且押在一处官宅中。
    炀陵城大大小小的官宅无以计数,眼前这座宅邸,门上还贴着泰合年间的封条,隐约还有路人泼洒墨汁、或是刻字抒发恨意的痕迹。
    瞥了一眼门上大大小小的“还我亲人命来”、“国贼当诛”的刻痕,睚眦蹙起眉头。
    虽然没对外说,但秦不语“秦姝”的身份在他这里已经有了定论,当年死在这间宅邸里的,就是秦不语的祖父。
    四舍五入,就是他曾祖父。
    睚眦心里感觉有点怪,可说到底这是个陌生人,跟他没什么关系,遂也很快释然了,指着门上密密麻麻的封条问道:“这地方被大理寺和刑部都封过,是不能进吧?”
    封琰:“他们管不了我。”
    行吧。
    宅邸的墙对他们来说自然是摆设,进去之后,果不其然满地都是厚厚的落叶,正前方,则是一处被烧过、历经多年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
    “案卷称,镇国公秦啸入京之后,殿上与韩王、赵王针锋相对数日,据理力争称那书信乃北燕离间计,大魏若轻信之便是自毁长城。”
    封琰拿了根树枝,拨开地上的枯叶,在土上勾画了一幅布防简图。
    “其实镇国公说的没错,炀陵虽然看似和北燕相距甚近,但地理极为安全。以北有潞洲为缓冲,再往北,就是被称为“天堑”的帝江关。”
    封琰指了指漏斗形的帝江关:“帝江关两侧,各有昆山、拥海两座城池。敌军若想南下,在登岸的同时便会先在江畔受到昆山、拥海两城的夹击,势头先溃过半。即便是拿下这两座城池,来到帝江关下,因两侧皆是不可攀越的太荒山,就只能选择从这个葫芦口一样的地方攻城。”
    睚眦听了一阵,颇有些荒唐之感。
    “你说的这都是兵法,和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这叫学以致用,我说的就是案子。”封琰道,“以镇国公的兵法,再加上十万啸云军,只要粮草跟得上,帝江关就会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北燕当年根本不可能南下……也即是说,镇国公即便想叛国,也绝不是迫于败战之压。”
    自古武将阵前叛变投敌,有一多半的原因是因为敌强我弱,而上位者又强令其明知不可战而接战。但在可以接战、甚至还能守得绰绰有余的前提下还叛国,那就不是外部的原因了。
    睚眦终于品出些苗头:“问题出在镇国公为什么畏罪自杀上,你是想让我去验尸?”
    封琰严肃地点头。
    刑名入门他倒背如流,但验尸这种高端技术太过于专业,夏洛荻不在,他实在难以为继。
    “好吧。”睚眦四处张望道,“那尸体呢?”
    封琰指向那火烧过的废墟:“就在这里,秦公自焚屋室后投缳自尽,他的骨灰就在这里。”
    睚眦:“……”
    这都八年风吹雨打了,骨灰早被土地养野草了。
    睚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道:“这不在我知晓的范围之内,真想问尸求索,你得去找跳大神来的通个灵。”
    第74章 无中生有
    正当黄昏时刻, 夕阳把脚下的荒草废墟照得如同一片鬼宅,只有两只老鸦“嘎嘎”地怪叫着。
    睚眦捡了个石子,烦躁地丢到树上去, 待把吵闹的老鸦惊走, 终于忍不住问道:“人都毁尸灭迹了, 看门口的封条有大理寺的, 恐怕连我爹都来过了,她都查不出来个所以然,你能干什……这是在干什么?”
    封琰正在干一件夏洛荻决不能容忍的事——破坏案发现场。
    只见他拿出准备好的火龙油, 在枯枝叶堆里浇好, 打亮了火折子。
    这满院子的枯树叶, 很容易就会烧到后面的镇国公自尽的旧址。
    “就是因为你爹都来过了也查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来放这把火。”封琰把燃烧的火折子递过去,“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你明白吧?”
    睚眦在邪门歪道上算悟性好的, 很快就觉悟出来封琰这是要钓鱼——首先通过分析当年帝江关守城的事确定秦国公并不是迫于交战压力才叛国的,那就存在有人陷害他的可能, 在这个前提下, 再大张旗鼓地昭告朝廷要查秦国公叛国案是铺垫,这件事闹得越大, 越能引起当年相关之人的注意。
    那么只要案发之地起火, 这个假设出来的背后的人就很有可能第一时间来到这里查看情形。
    “好一个无中生有。”虽然这么说着, 睚眦还是接过了火折子,并且自然而然地丢进了枯叶堆, “查案取证查不出来的东西, 用兵法查, 这思路好,我下次这么跟我爹说,少不得三十大板。”
    昨夜才打过霜,枯叶多少有些潮,火龙油的加持下虽然烧是烧起来了,但很快就冒出了灰色的烟,烟雾腾空浮起,很快就冒出了墙头。
    一时半刻后,这片寂静的街区便传来脚步声。
    “啧,还真有。”
    睚眦蹲在树上,霸占了刚才的老鸦窝,目光投向这处宅邸外的巷子里,有个鬼鬼祟祟、做寻常百姓打扮的男人在打望此地。
    此人很是谨慎,只站在宅邸外围看,不一会儿就躲进巷子里。
    睚眦刚想追,就被封琰叫住:“不要动,再等,记住,实则虚之。”
    睚眦不悦地用舌头顶了顶自己的腮帮子,耐着性子继续等,一直等到那人走了,刚想问要不要追,就见另一边的街角,有三个人推着一辆水车快步赶过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帮忙啊。”
    他们虽然这么喊着,但这片街区本就是官邸区,而且是弃置的官邸区,根本就没什么人住,所以他们这番叫喊并没有引来其他百姓。这三人行进路上四处乱瞟,注意着人影,最终到得宅邸外,由两人装模作样地在水车旁等着,另一人动作迅捷地踩在水车上,作势要翻过墙去。
    “现在抓吗?”睚眦一扭头,却见封琰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眼见得那可疑之人已经爬上墙头了,睚眦心一横,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屋顶,抽出佩刀,连刀带鞘朝着那人重重一劈。
    “有人!”那人大叫一声,抽出匕首应战,而墙角守卫的两人一听,便直接分左右路弃车而逃。
    睚眦追之不及,只能先和墙头上这人斗了起来,十来个回合,从墙头打到地上,直到街角一阵灯火通明,一队差役烈风般卷过来,一见他们,便着即喝道:“何方贼人,敢擅入禁地!拿下!”
    “正好,此人……”睚眦稍一松神,那可疑男人突然一声暴叫,把匕首刺进自己胸膛,当场倒毙。
    夜色逐渐昏蒙,差役们冲过来围成一圈,待看清楚地上尸体时,有认识睚眦的震惊道:“夏校尉,你怎的把这百姓给杀了?”
    “不是我杀的,是此人自尽。”睚眦也是为了抓活口,从头到尾刀都没有出鞘,“你们刚才不是看见我在同此人打斗了?”
    地上的确只有此人丢下的染血匕首,差役们你看我我看你,其中有个领头的都官悄声问道:“我方从外地调到薄大人手下,此人是谁?”
    “董都官,此人便是那秦氏遗孤的养子,也就是那位夏大人、如今的昭嫔的家的。”
    那董都官神色一阵变化,见睚眦刚打完身上战意未消除,四周又只有他一人,便道:“尔义母乃祸国之人,你本应停职待诏,不思反省反倒来此禁地闹事,还致百姓死亡,身系重大嫌疑,本都官要带你去刑部问话!”
    睚眦眼神陡然变冷,说他的他可以忍,但说家里人的不是,他向来是不忍的。
    “刑部?那日也有你抓了我娘?”
    “抓了又如何?祸国妖孽,人人得之诛之,你莫以为凭借着有大树乘凉就可以肆意妄为——”那董都官话未尽,就听见铿然一声,寒刃出鞘,抵在他的喉头。
    四周差役纷纷拔刀。
    “夏校尉,看在羽林卫的面子上,切莫冲动行事啊。”
    “放下兵刃,你这是袭击公差!”
    董都官冷汗顺着脖子淌下,他能感觉到到这少年是真的想杀他,颤声道:“你可知这样做的后果?你敢杀我,就是和朝廷作对,你那养母必死无疑。”
    睚眦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把刀拿下来:“都官说哪儿的话,你脖子上有毒虫,我帮你挑下来罢了,你看。”
    董都官低头一看,果然那刀尖上有只花腿毒蜘蛛。
    “不知所谓。”他骂了一句,又去查看地上的尸体,“此人从胸口一刀致命,你离得近,我们离得远,也没法子看得出不是你杀的……”
    睚眦翻了个白眼:“匕首从他胸前斜下方插入胸腔,我右手还拿着刀,要想用这个姿势戳死他,我自己得先摔个跟头才行。”
    董都官冷哼一声,继续分析:“身穿布衣,双手有老茧,恐怕是个贫苦的老实农户……”
    睚眦继续插嘴:“也不一定,此人腿功了得,应该还擅长骑马,你们可以扒了他裤子看看他大腿内侧是不是有马鞍磨蚀的痕迹,如果有……那都官眼里老实巴交的贫苦农户家境不错啊,还能每日骑马。”
    四周的差役频频点头,有人暗叹不愧是夏大人的样子,就是比这新来的都官专业一些。
    董都官被他一顿削了面子,怒道:“我乃刑部尚书薄大人得意门生,有二十年办案经验,你一黄口小儿,竟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
    睚眦扭头对着差役们道:“这人二十年办案经验都办成这个样子,你们刑部完了。”
    ……可不是么。
    刑部的差役们苦着脸,自打那薄尚书调来刑部之后,办事拖沓、任人唯亲,上下一片抱怨,但由于此人到底是先朝熬到现在的老臣了,很有资历人望,因从阁老名单上被划下来才被调来的吏部,让他走完这个任期荣归,算是给先帝时老臣们的面子。
    “无论如何,这秦国公叛国案的旧址,算是你放火烧的吧?”
    睚眦举起双手:“不是我。”
    他刚说完,刚才打斗时蹭不慎出来的火折子就掉在了地上。
    “……”
    睚眦看着封琰给的火折子,道:“至少我不是主犯。”
    “那主犯在哪儿?”
    ……他也想晓得主犯在哪儿。
    ……
    城南,一处集市。
    两个布衣男人从不同的方向混入市集里,待到宵禁将近,随着人流回到了一间民宅,待关上门,二人便着即打灭了灯。
    “老三怕是没了……可看得清楚那人是谁。”
    “看衣服像是羽林军的,但好像只有一个人。我记得秦姝收养了一个少年,现供职羽林营,莫不是他为查养母的案子前来旧址查看,恰巧让我们遇上了?”
    二人皱眉思索一番,道:“写成字条,将此事报上。”
    二人接着屋外的灯火和月色写了一张细纸条,刚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谁?”他们警惕道。
    “隔壁刘四娘,二位,已经半个月没交租子了。”有个不耐烦的妇人声在门外催促道,“咱家也是小本生意,指着租两间大屋挣个口粮钱,也不敢多要……”
    听了一阵妇人的碎碎念,二人反而放松下来,起身前去开门,孰料门刚开了一条缝,便有人一脚踹进来,紧接着门窗各处涌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黑衣甲士。
    “嘴堵起来,先打晕带回去,防止他们自尽。”
    这些人落地无声,为首一人捏了捏嗓子,从妇人嗓音换回了男人的声音,将那人手里的鸽子夺来,取出字条,恭敬地递给身后人。
    “主公。”在外他们也只敢叫主公这个旧称,“笔迹、制式、暗号都不一样,不是和上回北燕抓到的窝点是一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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