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叹了口气, 放开夏洛荻那搓得热乎乎的手,道:“到底是为了我们去查麝香才沾上的祸事,我回去就禀了陛下,多少晋个妃位来补偿补偿。”
    夏洛荻眼前一黑。
    她今天的脸色苍白倒不是装出来的, 半夜踏雪回来,第二天月信就来了, 只能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捂着。
    哪知妃嫔们听闻她借故掉了龙子, 一大早便纷纷前来看望她——毕竟皇后生辰贺礼那事, 是她们欠的人情。
    一个个大为感动,说以前以为夏洛荻是浪得虚名,没想到真的是公正廉明,舍己为人之心,天日昭昭,好叫她们羞愧云云。
    顺便抱怨了一通皇帝不作为,叫老婆自己去查案子,老封家血统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间整个后宫隐隐有了朝臣骂街之势。
    “……我本就是戴罪入宫,实在无需为我如此……”夏洛荻努力为皇帝挽回一些形象,“其实陛下他已是很宽待了……”
    “宽待?”德妃冷笑了一声,“便是随便嫁个名门士子,哪个敢这样对待你,无非是图你貌美罢了。现今便这般待你,等那北明珠来了可怎么好?她若入宫,少说也是妃位起,你莫非还要给一个北燕女人请礼问安?”
    夏洛荻再劝,德妃也不听,只管叫御医好生奉养她便离开了。
    封琰和高太监在墙角根本就不敢和气势汹汹的德妃见面,等她走了之后,才敢进屋。
    ……反正挨骂的是封瑕,关他什么事呢?
    封琰抱起脚步闻声拱来的老秃猫,让高太监关上门守在外面,这才坐到了夏洛荻榻边,真诚关心道:
    “你……要不要喝口热水?”
    夏洛荻拉下蒙脸的被子,一阵无语过后,伸出双手要他把猫放在自己肚子上暖着,方狐疑道:“陛下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和犯官说的?”
    封琰伸出两根指头:“好消息是,大理寺查秦国公的案子有了些许眉目,称秦国公遇害前有个尉官曾带着啸云军虎符逃奔北燕,且与帝江关守军起过冲突。”
    夏洛荻呼地一下坐起来,甚至闪了腰,定了定神想明白过来——没虎符的将帅叛哪门子的国,北燕要的就是虎符,有虎符在手,诈开帝江关再南下岂不美哉?
    而放在秦国公这里,岂有做了生意对方没给钱就先交货的道理?何况兵符一到,北燕直接南下,炀陵那边岂能放过扣押中的秦国公?
    这不是生生找死?
    夏洛荻自知此时不宜激动,扶着腰问道:“那虎符呢?”
    “前朝的錾金虎符,啸云军叛逃后已为北燕所有,且让北燕的眼线找一找,十天半个月或有结果。”
    夏洛荻被子下面的脚指头都紧张地扣紧了,面上仍然一派镇定道:“倘若是假的呢?”
    “没可能是假的,虎符由主帅和亲信的将领对接,若不是见着了真虎符,十万大军哪敢真的叛离……中州大营的将军们连我兵符上面的指印都认得,何况跟了秦国公几十年的啸云军。”封琰道。
    夏洛荻迅速冷静下来,兵符是真的也不能即刻洗脱秦国公的冤情,毕竟只要不深想,反倒会让人以为秦国公就是要拿兵符去投北燕,还被人截了个正着。
    这事急不得,只能缓查。
    红线娘娘正盯着自己,倘若自己有个什么动向,说不得她便提前动手把证据都毁了……
    一会儿的功夫,夏洛荻的思绪就山路十八弯地转了个遍,之后慢慢躺下来,眨了眨眼,转头问封琰:“那坏消息是什么呢?”
    封琰先把猫从夏洛荻手里薅出来放生,以免一会儿她动气把猫揉扁了,斟酌语气,道:“闻人清钟建议让秦不语公开招亲,让天下英雄来抢她,价高者得。”
    夏洛荻当即头一歪,昏厥过去。
    封琰大惊失色,刚要叫人,又见夏洛荻悠悠转醒,死死抓住他的手,眼睛充满血丝。
    “陛下……”
    “你说、你说。”
    “你要是敢听他的话……”
    “我不敢。”
    夏洛荻缓了口气,方才幽幽道:“倘若我被气死,劳你记得在我死后把这杀才用猛火烧给我……”
    “那不行。”封琰断然拒绝,“你成日里少想那些死不死的,就是要烧,你也要等他先过了头七再说。”
    夏洛荻气息奄奄道:“乐相如何说?”
    “乐相当然没答应,但闻人清钟所言,至少说服文武大臣们不可杀秦不语,这一层你且安心。”
    安心是安心,可也闹心。
    夏洛荻翻着白眼道:“我也有错,明知所托非人,哪知这杀才就真的不当个人。”
    乐相这出算是缓兵之计,倘若翻案不成,以秦姝的身份戴罪立功,也能保住她的性命。
    当然,一切说到底,还是要回到秦国公叛国案上。
    封琰将案情折子给了夏洛荻,道:“”
    “……是有些问题。”夏洛荻看罢大理寺拿来的案件进度,大多数是审那日砗磲阁抓到的尼姑的口供,讲的便是秦国公亲卫带虎符出逃去找北燕兵马接头的事。
    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夏洛荻忽然皱起眉头,道:“这个尉官我不曾见过。”
    “你自然不曾见过,那是秦国公的亲卫。”
    “我是说……”夏洛荻顿了顿,道,“我也曾听不语说过,秦国公身边的有两个亲卫,一个姓张一个姓赵,却不曾听过有什么姓郭的亲卫。”
    ……她听秦不语‘说’过?
    封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追问,道:“此人大理寺有查过,原潞洲一兵卒,升调入啸云军后才做了秦国公的亲卫。”
    “潞洲。”夏洛荻咬着下唇思索,“秦国公的亲卫向来只从啸云军的军户里拔擢,潞洲的普通兵卒想进啸云军怕是都没那么容易,何况是亲卫。”
    寻常军丁只要耍刀弄枪听军令就可以,但国公这个品阶的亲卫得会办事、会读书写字,通常这样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至少家里人是知道的。
    “此人后来火并时被乱刀砍死,虎符被北燕的人马带走,没过多久,炀陵传出秦国公自焚的消息,啸云军紧跟着就杀了监军反叛了。”封琰道,“这事不是假的,已向帝江关的老兵核对过,确有其事。”
    夏洛荻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蜀国游记》,当着封琰的面哗啦啦翻到后半某页,念道:“……途径鹭洲(原型潞洲),与大儒相谈甚欢,纵论天下事,大儒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但以忧国忧民引为知音,走时方知其为鹭州知州……”
    封琰盯着书上那“大儒”两个字,沉默了半晌,道:“潞洲再向北,便是帝江关。秦公奉诏回炀陵时要路经潞洲,亲卫携虎符出逃与北燕人马交接也是在潞洲。而时任潞洲知州者……”
    他看见夏洛荻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白,便抓着她的手缓缓将书放下来,盯着她略显呆滞的双眼道:“确实,当时在潞洲知州者,正是乐相。”
    夏洛荻的瞳孔微微震颤着,然而不等她想个明白,便封琰放倒在了枕头上。
    “你昨夜没睡,今早又在后宫面前演了一出,别想了。”他说着,拉上了帘子,抱着猫坐在她榻边道,“尼姑是红线娘娘的人,前次他们险些逼得乐相告老还乡,也许这次同样是局也说不准。”
    夏洛荻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半晌,目光挪向封琰:“我入乐相门时,从未见过这般圣人。先朝时清廉为公,逼得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要他的人头,三十年不得志却从未泯灭为国为民之心……刚才我单单想了想他做那些阴谋诡计会是什么样子,都觉得是侮辱。”
    “我晓得。”封琰道,“大魏幸得此圣人。”
    夏洛荻闭上眼,道:“找了那么久的线索,递到眼前来,我却不敢查了……可见我终究成不了老师那般的圣人。”
    圣人不分亲疏,兼济天下,舍己为公,一视同仁。
    “你睡吧。”封琰道,“恶人,我来做。”
    ……
    十月初一,刑部、大理寺两司会审。
    一大早,便有军士清道,百姓们夹道围观,都想一睹传说中的“秦姝”。
    在人群里,甜水巷的居民们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停有人打听秦夫人的样貌如何,怎会藏在甜水巷这么多年,都没人怀疑过,可见还是不够美。
    “胡扯八道。”甜水巷香料铺子的徐大娘道,“你且去问问那天天扒墙头的王家少爷,秦夫人那是九天仙女下凡,你全家上下十代加起来都生不出她那样的容貌!”
    炀陵城到底是没被北燕攻下过,百姓们大多在意的只是秦姝的美貌,而非她背上的骂名。可终究还是有人恨秦家,见徐大娘那边聊得火热,一旁一白衣儒生冷冷讽刺道:
    “还夸什么美貌呐,一个国贼之女,说不得是吃着敌国的贿赂长大的,身上血债无数,竟还有愚妇拥趸,还敢大放厥词蛊惑百姓,合该让官差抓起来看看是不是北燕的细作!”
    甜水巷的居民人人都晓得秦夫人的好,名义上是大理寺卿的夫人,但为人和善,从不仗着权势美貌摆架子,连徐大娘有回进香料时,差点被人以次充好骗了,还是靠秦不语给辨出来的。
    徐大娘听见旁边那儒生说得太狠,叉着腰道:“人问我答,怎就是细作了?官还没考上,管得比天宽。”
    儒生怒道:“你这婆娘真无半点羞耻之心,你们在这里啧啧称好,可被她秦家连累的天下百姓怎么想?如你这般的人一多,这世间是非黑白都叫你们混淆了,届时国将不国……”
    “你发癫吧,别人问地你答天。”徐大娘朝着后面的百姓高声道,“这儿有个白面书生说他看一眼秦姝都嫌脏,不想看了,空个位置出来大伙来呀。”
    “你……”不等白面书生说话,后面的百姓便一窝蜂地将他挤到了后面,站在他刚刚坐的椅子上,“有位置了,有位置了,这下可清楚了。”
    白面书生只在后面气得跺脚,嘴里骂骂咧咧不停,直到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还敢坐马车,按我说,该囚车游街才是!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虚名之辈,莫不是被人吹出来的……”
    马车驶至附近,徐大娘跳着招手道:“秦夫人!你当真是秦姝吗?”
    马车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徐大娘的声音,敲了敲车壁,车夫停了下来,不多时,车门打开,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秦不语戴着腕索从车里出来,温柔明亮的双眼一一扫过发呆的百姓,开口道:“我秦家,从未叛国。”
    ……
    与此同时,宫中。
    乐修篁甫下了朝,便被高公公拦住。
    “乐相是否要去听今日大理寺的公审?”
    乐修篁略一点头,徐徐道:“陛下寻老臣有事相商?”
    “不是,是昭嫔娘娘想着今天是秦夫人被公审的日子,有几句话想同乐相说。若乐相得空,不妨随老奴一行,耽误不了太久。”
    乐修篁点了点头,便跟着高太监走了。
    路上,他不禁向高太监探询道:“昭嫔……近来如何?”
    “老奴就晓得还是乐相关心自家学生。”高太监道,“为示安慰,陛下决意晋封娘娘为妃,下个月便办,与灵妃娘娘算是平起平坐了。”
    乐修篁不自觉地皱起了眉,道:“她,答应了?”
    高太监笑眯眯地说道:“怎不答应?老奴说句心里话,娘娘在朝时吃苦受罪得多了,到宫里休养之后气色可是好多了,陛下又不会亏待于她,恩爱得很呢……乐相?”
    乐修篁似乎在沉思什么,停住了步伐,直到高太监发问,才堪堪回过神来,道:“见谅,只是忽然想起她入老夫门下时,曾放言要学救世之道,而如今却已为宠妃,颇有感慨而已,”
    高太监略一点头,并不接话,将乐修篁引至一处宫室里,对着殿内道:“乐相是第一次来藏珠殿吧,陛下有意为昭嫔娘娘整修此地,这可是前朝最为奢靡的宫殿,都是看在乐相的面子上,别的宫妃怕是还没有这份恩宠。”
    乐修篁抿唇不语。
    他自然知晓,此地是那荒唐的先帝为藏“朱”而专建的宫殿,是奢靡的前朝最后的遗物……而它就要被重新启用了。
    前朝那亡国的阴影似乎又预兆了皇帝将被一个祸国的妖物所迷惑……还是自己教出来的。
    熟悉乐修篁的人都晓得,他是真的动怒了。
    在听到身后缓缓靠近的脚步之后,乐修篁先开口道:“你终究是忘了当年为师收你入门时的条件——从今以后,爱恨再不得言诸于口、亦不得藏匿于心。秦家若欠天下人一个太平,你就要还一辈子。”
    身后的脚步停下来了,乐修篁回过头,看到身后站着的人时,却是微微一愣。
    封琰眼中还残留着多年以来迷惑顿解带来的怒意,对着乐修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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