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回坑了。”夏洛荻朝着封琰一伸手接来那封国书,“国书下毒,却不致死,必有他图。”
    封琰见她没有直接看,拿到鼻端闻了闻,道:“你有心病没好,也少闻些。”
    夏洛荻翻了个白眼,没搭他的茬,道:“你有没有闻到这国书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国书自来是用绢帛写,皇室用绢帛,自然而然地要熏香裁制。
    “有什么不对?”
    “这国书上,有一股女人香。”
    ……
    “永肃公、太子太傅、丞相乐修篁,泰合十三年任潞洲知州期间,曾假治理山匪之名,派遣杀手拦截兵符书信,察知为秦公绝笔信之后,矫令命啸云军副帅公西宰降燕、欲改朝换代……”
    “昨日传唤人证时,潞洲官员、乐氏门庭□□计二十七人明知不报,不以有错,乃至袭击官差,极为恶劣……”
    “综上,乐氏欺上瞒下日久,其门人不以法度为章,而以好恶自专……已陛下圣裁。”
    厚厚一叠罪诏下来,大理寺里鸦雀无声。
    今日上朝时吵吵嚷嚷,无非是觉得皇帝敢动乐相,怕不是昏了头了,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皇帝回头是岸。
    孰料下朝之后,那些刺头的都被皇帝的人带去了大理寺,一番点数之下,整个乐修篁一系的门生故吏,除了闻人清钟和夏洛荻,都入住了大理寺。
    或许是皇帝真的早就看不惯朝廷的公信力不在朝廷这儿,反而在乐氏门庭手里……所以一动手就是一锅端。
    “都晓得了,诸位同僚就都回去想想,这是朝廷,不是某人的家庙。”兰少卿一脸疲倦地说道,这几日他算是被折磨得不行。
    文武百官讷讷退下,只有闻人清钟留了下来。
    “兰大人,在线可否请见一见老师。”
    这几日想见乐修篁的人数不胜数,他都没有放进去过,但闻人清钟比较特别,他不是来求情的……相反,他是第一个出来弹劾、且弹劾得最为言之有物的大臣。
    兰少卿犹豫了一下,道:“你该不会想给乐相下毒吧。”
    闻人清钟:“我像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像,你都落两次了。”兰少卿道,“夏大人说过,大理寺的天牢有规矩,你要进门,除非戴枷。”
    “那你家大人对她师兄可真好。”闻人清钟短叹了一声,道,“不过,你们大理寺的人倒真是有意思,满口大人长大人短,难道还指望她能回来不成?”
    兰少卿顿了顿,道:“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宦大员。”
    “可从来没有宫妃回来做官的。”闻人清钟笑道,“你放我进去,我承诺下回陛下哪天犯浑要重新启用夏大人的时候,不去搅这塘混水。”
    说笑呢,怎么可能。
    兰少卿理智上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斟酌一二还是让开了路:“你有一盏茶的功夫探视。”
    闻人清钟点头晃进了天牢,过了三道关卡,到了这位权相牢门前时,遥遥行礼。
    “师弟在朝时,常说大理寺天牢坐北朝南、冬凉夏暖、四面通透,特特在此为我留了一处单间……没想到,却让老师先住上了。”
    牢里一灯如豆,当朝的丞相似乎与平日里并无区别,一样是花白的头发、满是褶皱的衣袍,正翻着一本圣贤书。
    他本就不在意什么奢靡享受,日子过得清苦,到这里并没有什么不适。
    “入冬了休耕了,今年雨水少,叫户部放着些税粮,免得明年青黄不接,苦了百姓。”他倒没有听闻人清钟的讽刺之言,而是关心起了粮食收成。
    闻人清钟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缓缓沉淀下来,道:“与其担心百姓,不担心担心朝廷吗?老师,你的相位可是要归我了。”
    “陛下不会把相位给你。”乐修篁侧首想了想,道,“给她也不会给你,你不适合。”
    “为什么?”
    “你放纵人欲,做不了圣人。”
    闻人清钟不由得“啧”了一声,道:“时至今日,老师的论调还是这般傲慢。都是一介凡人,我做不了,她便可以吗?”
    “她可以,毕竟她答应了为师,只要秦家的血债平了,她便可以做个圣人……没有夫君、没有亲族、没有后代,如是才能秉持一颗公心统御朝廷。”
    闻人清钟面上浮现出了厌恶的神色。
    乐修篁主张是——朝廷不能交到只凭一身血统就坐天下的皇帝手里,要让公认的、毫无私心、能力绝然的圣人来控制朝政,让皇帝当一个傀儡。
    一个圣人行将就木时,要物色下一个圣人来接任这个“天命”。
    为此乐修篁物色了很多弟子,他的眼界很挑剔,能力出众是最基本的,还要断绝七情六欲,才能接任他的“圣人”身份。
    “我老了。”乐修篁缓缓道,“我在蜀国时,犯了头风,良医难治……我已没有时间去找下一个圣人了,只有她了。”
    “她家族究其根本,也是大魏所害,你怎知她就愿意为国献身?”
    乐修篁笑着摇头道:“所谓一家一国,并没有善恶原罪之分,历朝列代,哪个没出过明主昏君。它只不过是耕夫锄下的一块地而已,是看着它烂掉,还是勤加耕作使之丰饶,皆是看耕夫所为。”
    “老师眼中,是如今的魏主能力不够,才让老师当年选了朱明?”闻人清钟负手来到牢门边,道,“我听闻潞洲有一‘子牙楼’,老师盛年时曾长住子牙楼,在那处见过无数英雄豪杰,我想,陛下和朱明都曾与老师相谈过。”
    “只能说世事无常。”乐修篁道,“我见陛下时,他在灵州做区区藩王……先帝二十五个儿子里,他是最不受宠的,还被朝廷派刺史监视。倘若效仿光武帝走义军的路子……他身上拖着封氏皇族的恶名,天然便与受苦的百姓对垒,也行不通。”
    这也无怪乎他看走了眼。
    乐修篁眼里,当时封琰的母妃被先帝打断了腿,其本人更是不受宠,有志难伸,根本不可能与帝位有缘。
    闻人清钟又问道:“那老师眼中,朱明为人又如何?”
    “朱明为人高傲,被折辱之后更是残忍暴戾,以百姓为牲畜供养他的大军,虽有一时之锐,久必折断。”
    闻人清钟道:“这样的人,按老师的教导,应该是属于‘不可辅’的那一类。”
    “确实如此。”
    “那老师为何选了他?”闻人清钟眯起眼问道,“这是我一直不解的事……老师既然事事以天下为重,为何要选择让一个注定祸害天下的人做主?”
    “因为朱明必能活到为祸天下的时候。”
    闻人清钟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凭他对这位老师的了解,他从不说虚话,敢布计杀镇国公秦啸,必定是有所依凭。
    这个依凭是什么呢?莫不是等到朱明一统天下之后,再行刺篡位于他?
    这说不通,文臣篡位很难,何况开国之主通常手中必有军权,一个外臣随便把皇帝杀了坐上龙椅,那朱明手下的将领怎么可能服他,到时遍地割据的局面一定不是乐修篁想见到的。
    “我晓得你在疑惑什么。”乐修篁缓缓地笑了,“这就是为师给你出的最后一个谜题,你可以让夏洛荻一起猜。”
    ……
    一大早,扶鸾宮。
    嫔妃们的车驾在刚清扫过积雪的宫道上徐徐驶来,下车时每个人脸上依稀残留着冬日的睡意,直到进了扶鸾宮之前,嫔妃们才互相敲打醒对面。
    德妃站在宫门口一一教训嫔妃:“陛下风寒,这两日都没露面,尔等就算不关心,多少也掉几滴眼泪装成个关心的样,整日里吃饱就睡的样子成什么样体统!”
    “妾哭不出来啊……”
    “拿口脂抹一抹眼角吧。”聪明的灵妃建议道。
    嫔妃们恍然大悟,擦红了眼角等着问安。
    不一会儿,扶鸾宮大门打开,众嫔妃迤逦而入,各自落座。皇后宫里的大宫女金雀走到花厅里,向各宫嫔妃行礼,道:
    “皇后娘娘今日精神疲惫,本不该传唤众娘娘,然今日北燕使团中有一‘奉仙夫人’,乃是燕主与西陵公主的奶母,如今头次来魏,欲参见诸位娘娘,还请德妃娘娘主持。”
    这事李白霜早有耳闻,见金雀在皇后座位旁边给她安排了个位同副后的位置,便晓得这是要给她拔份,免得被北燕的人看轻了去。
    她也不推辞,便坐了下来,不多时,外面内监高声传唤道——
    “传,奉仙夫人。”
    只见一个四十有余的紫衣妇人缓缓走了进来,宛如个珠宝架一样,脖颈、双手上挂满了各色宝石,到近处见了,或许是妆容得当,却也不显得累赘。
    “大燕奉仙夫人,见过魏国众位娘娘。”这奉仙夫人行礼罢,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扫过眼前每一个妃嫔,忽然笑了一下,嘴唇似乎动了动。
    德妃微微皱眉,道:“奉仙夫人,魏宫高阔不比北燕,你说话要大声些。”
    奉仙夫人眯了眯眼,道:“妾见魏宫百花齐放,娇养得宜,为敝国公主心喜而已。”
    旁边的金雀低声道:“德妃娘娘何以讽刺于她?”
    德妃冷笑了一声,道:“岂是我先无礼?”
    她看得分明,刚才这奉仙夫人嘴巴动了动,说的明明是:庸脂俗粉。
    第97章 封妃
    “妾自幼便听闻魏都炀陵有‘车马如水, 佳人如鲤’之说,一路自燧州南下走来,确是见车马如水, 但佳人嘛……倒是见面不如闻名。”
    这北燕朱家的乳母, 一落座,便像是逢年过节时讨厌的亲戚一般, 说起话来夹枪带棒,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容,叫四周的妃嫔一个个青筋猛跳。
    “这老虔婆可真是好会说话,身在魏国宫闱, 焉敢如此无礼……亏我们大魏以礼相待, 还让她坐上座。”不少妃嫔气哼哼地在后面瞪着她。
    谁家不是家里千娇百宠的贵女,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到了这奉仙夫人这儿, 却被鄙视了美貌, 哪个不气?
    “怎么个见面不如闻名法儿。”德妃端了杯茶, 冷冷道。
    奉仙夫人笑着说道:“妾是朔京人,说话直, 贵主莫往心里去。我国民风如此, 常有民谣言——男人带刀、女子有貌, 家业便成。是以民间若有纠纷,如谁看上了谁家的地, 常以刀剑相斗……”
    真是虎狼之地。
    妃嫔们心里暗忖,她们是没当过官, 但哪怕读过启蒙经典, 也晓得法度不昭, 家国必然陷于动-乱之中。
    “奉仙夫人在说笑吧。”
    “只是闲聊部分地方的民俗罢了, 以前的赌斗争夺毕竟不长久,现如今便有了美人献艺的风气,是以家家户户,皆以养美人为荣,一个女子,若有一副好相貌,便可凭恃而横行国中。其实如诸位娘娘这般品貌,在北燕,只要开口,要个一府封地也是可以的。”
    ……这都什么歪风邪气,被当了玩物还不自知。
    德妃饮茶不语,但下面稍稍年轻些的妃嫔,尤其是十六七岁的,家教甚严,从来没听说过这等事,好奇之下问道:“这倒是特别,可世上美貌之人千千万,有好清丽之人、也有好美艳之辈,怎能统一呢?”
    奉仙夫人脸上笑容未变,摸了摸手上的绞丝金镯,道:“娘娘说的是,岂有人生来就晓得什么是美、什么是丑呢?人自娘胎中长大,对美丑的判断,皆是受外物影响所致。”
    灵妃微微抬眸,略感兴趣道:“这话倒是在理,宫中姐妹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以壮硕为美,有以柔弱为娇……奉仙夫人既然也晓得这个道理,莫非在北燕国境内,便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然也。”奉仙夫人嘴角微微扬起,“燕国境内如今判定一个女子是否美貌,皆以西陵公主为标尺。”
    “……”
    满堂鸦雀无声,一时间很难判断这奉仙夫人是在疯言疯语,还是真有其事。
    “向来只听说秦皇统一度量衡,没想到美人也有统一度量衡的。”灵妃震撼道。“单纯以同西陵公主生的相像为美……只恐难以服众。”
    “愚民们晓得什么。”奉仙夫人甚至还不顾场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检视自己的妆容,道,“只要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说这个美人是美人,那剩下一个人怎么想,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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