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林村果然有家家种柿子,虽然已经是冬天了,柿子已经落市。不过那枝头依然有好多没有被及时摘下来的小柿子。
    打了霜的橙红色小柿子挂在枝头,就像是一个个小灯笼,看人看着就觉得喜庆。要是等山里落了雪,白雪覆盖在柿子上,配着周围古村落的石墙青瓦,又更显得玲珑剔透,宛如水晶琉璃世界一般了。
    他们先在村里游玩,去了纪念沈括的梦溪草堂,又去参观了御碑亭,看惯了江南平原地区的,尤其是苏州地区的粉墙黛瓦,在看到这山里处处用青石堆出来的房子,别有一番趣味。
    四明山是座道教名山,据说八仙里那个很不正经的吕洞宾就在这里两次显灵。
    一次是想要在两座山之间造一座桥,结果就搞了两个桥墩子,弄了一个半拉子工程,最后搞出了一个“仙人叠岩”的景点。
    又一次是吕洞宾住进了当地一个叫做“鹰鸣洞”的山洞,在里面用山泉给人治病,造福乡里,留下了此洞泉水可以治病的传说。
    这个传说本身平平无奇,就跟差不多一半的江南名小吃号称自己的代言人是七下江南的乾隆皇帝一样。
    妙就妙在这个“鹰鸣洞”的来历——据说是天界的一只神鹰下凡后途径此地,见到风景绝美,忍不住大为赞叹,结果激动得下巴脱臼,无法返归仙界,只好在这里作了景点。
    这传说把宁小北听得差点也没兜住自己的下巴,深深地觉得余姚人民的先祖可能自带幽默基因。他去过那么多景点,听过那么多传说,头一次知道“傍神仙”居然还解释为“通过诽谤神仙来给我家乡增加知名度”的。
    爬山涉水了一上午,就早上那点碳水化合物早就被消化掉了。凯哥及时地把他们带进了一家村子里的小餐馆,要了一个二楼包厢,然后三个大男人们开始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农家菜虽然简单,但胜在食材新鲜有机,菜都是现拔的,鱼是现捞的,当地人做饭做菜用的都是茶油,所以特别香,一顿饭吃的范侠大呼过瘾。
    吃完饭,喝着服务员送上来的当地名茶“明州茶”,宁小北看着窗外层林尽染,村外小溪潺潺,流过些微带着红色的石板,落尽一片碧绿的水潭中,有些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做“丹山赤水”了。
    “老大,这地方真不错,下回我们带舅舅和宁伯伯来吧。”
    范侠把脑袋探出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乡间的空气是如此清甜,虽然冷是冷了点,但也越发让人觉得头脑清醒。这里山好水好吃的也好,实在是个适合养老的好地方。
    “所以老师是准备在这里养老,不走了?”
    宁小北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看着杯中嫩绿的茶叶载沉载浮,开始试探性地问道。
    “开了年就走,不能留……留下就是被逼结婚。”
    吃完饭,顾凯歌习惯性地往上衣口袋里掏,结果只掏出一包烟来,才想起昨天夜里打火机坠楼之事。
    他悻悻地把烟又塞了回去,喝了一口茶。
    “就这个月,我妈都不知道逼我多少次了。你们不知道,到了年底,去附近杭州宁波上海上班的孩子们都要回来了,很多人一年回来一次,就是为了相亲。我是受不了这些的,我不想做第二个‘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冷风吹过,宁小北忍不住打了喷嚏,范侠急忙把窗户关上,走到他身后,拉起原来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体贴入微,关爱备至。
    “真是‘恩爱’啊……”
    顾凯歌语带羡慕地说道。
    “彭老师呢?闻老板说他跟你一块走的,那么都没见着他。是去其他的村子写生采风了么?”
    宁小北拎了拎衣领,毫不介意地牵起范侠的手,一脸坦然地看着顾凯歌——他们能在旁人面前光明正大地表明关系的机会太少了,他愿意抓牢一切有限的机会,来向范侠证明自己对他的心意。
    经过昨晚的那一回,宁小北终于明白范侠看似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的外表下,是一颗多么易碎敏感的心。
    他需要安全感,那他就给他安全感——这是作为年长的爱人的心意。
    果然范侠非常吃宁小北这一套,虽然口里不说,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彻底出卖了他。要不是介意门口可能还站着服务员,他都想大笑出声了。
    “哎呦,我的牙……你们非要在刚失恋的人面前秀恩爱是么?”
    顾凯歌假模假样地捂着下巴说道。
    “啊?你跟彭老师分手了?那老妖精不是说你们感情好到差点一块殉情么?”
    范侠大吃一惊,他再侧过头,看着宁小北一脸淡定的表情,突然觉得一阵委屈,“老大,你早就知道了啊,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宁小北你怎么总这样,什么都知道了就是看穿不说穿。
    “我就是觉得老板的话都是漏洞,所以后来才找回去的。”
    宁小北轻抚狗头,以示安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举报你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彭老师吧。”
    他侧过身,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着让人难以置信的推论。就好像在说: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晚上月亮那么好,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吧。
    顾凯歌的表情先是一愣,两根粗粗的眉毛向中间微微靠拢,单眼皮的却不失迷人风韵,有点韩国男明星味道的眼角向下走了几分,薄薄的嘴角却是往上勾了起来,露出一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尴尬表情来。
    “宁小北啊宁小北……”
    顾凯歌可能觉得自己的这副表情过于难看了些,干脆用手掌将其掩住。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就这样单手捂着脸,一声不吭了好久。久到范侠的内心都开始打鼓的时候,终于把胳膊放了下来。
    “没错,是他举报的我。”
    “而且,我早就知道了……他在美术室里冲照片的时候,中间离开过一阵子。隔离那会儿我不是也住过里面么,钥匙就一直没还到保卫室去。我进去找他,所以……什么都看到了。”
    顾凯歌的眼眶红红的,他站了起来,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羽绒外套,掸了掸上面并不存在的灰。
    “走吧,边走别说。屋里太憋气了。”
    山里的风景虽然很美,但是这个时候的游人并不多。这里本来也不似杭州西湖,绍兴鲁迅故居那样著名的景点,基本上还处于待开发的阶段。只有在五一十一黄金假期里,会有江浙沪一带的客人跑来游玩。因为原始,反倒别有一番野趣。
    顾凯歌又带他们去了天机坪和老君石,传说中的仙人遗迹。
    在这冷寂的深冬里,仙人也收不到什么香火,天上和人间一样寂寞。
    他们靠着阑干,吃着据说是当地特产的番薯枣,明明是番薯的模样,却带着山东大枣的甜和一股栗子的香味,冬日里吃起来别有一番甘甜滋味。范侠刚才一下子买了五斤,装在身后的旅行包里,准备带回上海分给同学们吃。
    “有个老板要包|养他。哦,我说错了,是‘培养’。”
    凯哥嚼着番薯枣,坐在水潭边的双腿不安分地晃荡着。虽说这水潭目测也只有一米多的深度,但是大冬天的掉下去那可也够喝一壶的了。
    “非典疫情隔离前一个月,他刚参加了一个什么青年艺术家的培养计划,作品得了奖……这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他整天在美术室里鼓捣的东西。被一个香港的老板看上了,就请他吃了顿饭,当天夜里就没回来。”
    宁小北把后背靠在范侠的肩膀上,大个子正好用来挡风。
    “那时候我们正是最好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听说他得了奖,特意让他把那些美院的朋友,玩的好的人,请到我那‘大别墅’里吃火锅庆祝。我和老闻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说到这里,顾凯歌露出了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们学艺术的是不是都有点神叨叨的?那老闻明知道我和越越的关系,还想来勾引我。”
    宁小北心想这和艺术没有关系,纯粹是那个老妖精本人没节操,艺术生应该不能背这个锅。
    “后来他又和那老板出去了几回……据说还去他西湖边上的小别墅里过周末。那别墅里都是老板收藏的各种古董和名画,泡在里面赛过睡在美术馆。人就轻了,飘了,迷幻了……我只当他跟往常一样到处看展览写生呢。”
    范侠的手搭在宁小北的肩膀上,太阳从正前方落下,烤的胸前暖暖的,但身后背阴的地方又被风吹的拔凉。有些“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味道。
    凯哥就比较惨了,他不是“背后寒”,是背后被人捅了一刀子,范侠想。
    “隔离前他就想提分手,但是这不是还没提,学校就被封了么。他出不去,大老板更不可能为了他过来。我回不了我的出租屋,他也被赶出了寝室,于是我们两个又窝到一块去了。”
    凯哥拉了拉领口,说到这里的时候一脸回味无穷。
    “那两个多礼拜,绝望是真的绝望,开心也是真的开心。白天应付完你们这些小鬼,夜里,还有没课的时候,就整天缠在一起。越绝望,越心虚就搂的越紧……”
    眼看话题要往限制级的方向发展,凯哥急忙打住。
    “反正,我也佩服他的心眼子,不知道怎么就拍下了那些照片。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答应分手的,就想用那些照片来拿捏我。左右他是不打算以后再做老师的。被开除,取消教师资格什么的,压根他就不怕,所以每张照片里也有他的脸。”
    宁小北和范侠都不是什么具有艺术细胞的人,美术课音乐课对他们而言就是补觉课、自由活动课、课外书泛读课,所以和任课老师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交集。
    宁小北对彭越的印象就是那白的好似行走的吸血鬼一样的脸,长到鬓角里的吊眼梢和嘴角永远下垂,一副全世界都辜负了他的表情。哦,还有右眼下方那一刻小小的泪痣。就是这么一颗小痣让他并不算得上好看的五官一下子变得媚态横生起来,连那自带嘲讽似得笑容也变得灵活生动了。
    他没见过那被投进校长信箱的照片都是些什么内容,想来校长大人见到那张脸和两个男人缠绵拥抱的身躯的时候,心脏病估计都要犯了。
    真狠啊,他想。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分手方式。
    “那他为什么一直憋到九月新开学才去举报你。隔离一解除他就去找那香港老板不就好了。”
    范侠问。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他那么好,他也不是感觉不到……好吧我承认,因为那段时间那香港老板回去那边也被隔离了,那边疫情比我们严重多了,差不多到了六月才平复下来,七月老板才回上海,那时候学校已经放暑假了。”
    顾凯歌说着,打了自己一个巴掌。
    “叫你自作多情。”
    “所以人家是九月一开学就无缝对接,马不停蹄地去举报你了?”
    宁小北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接话茬。
    “对,马不停蹄。因为十一月那老板搞得什么艺术基金会就要决定明年资助的青年艺术家名单了。他不快点甩了我,他怎么好去安心‘搞艺术’呢?”
    顾凯歌苦笑。
    “那老板虽然自己包|养了七八个男孩女孩,中国的外国的,白的黄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但是要求自己的小情人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必须保证绝对的‘忠贞’和‘干净’,他要是不撇开我,就上不了人家的大名单了。”
    范侠觉得一阵反胃。他和宁小北生长的环境太过干净,经历过最气人的事情也就是厂子里的你争我夺,不知道年轻人的相貌和前途都可以被拿来标价,而那个价格也不过是有钱人的一顿饭,几个包而已。
    “和平分手不行么?弄得那么惨烈。”
    宁小北叹道,“你早点放手……”
    “范侠,如果现在宁小北说要和你分手,你会和平得下去么?”
    顾凯歌没有直接回答宁小北,转而反问范侠。
    范侠直感觉一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绝不……”
    他咬着牙说道。
    “那就是了。”
    顾凯歌低下头,“所以不把我逼得不得不离开学校,离开上海,他是没有可能那么轻易地甩掉我的。”
    不远处的道观里传来阵阵乐曲,是道士们在打水陆道场,他们三个都不了解道家科仪,只觉得如听仙乐而暂明。
    尤其是听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
    “我那时候还真的以为我们两个被人陷害了呢。我还傻乎乎地安慰他说,大不了公立学校待不下去,我就去私人办学的地方,去补习班上课。反正总饿不死他。后来他联系老闻找到住的地方,还要为我跳楼的时候,我真是感动的要死,觉得哪怕被全世界抛弃,只要有他在身边,什么我都不怕,什么我都可以不要……”
    回程的路上,宁小北和范侠走在顾凯歌身后,看着山间橘色的晚霞落在这个落寞男人的肩膀上,都找不出话来安慰他。
    差不多离村子还有一里地左右,远远地蹲在路边的布什见到他们,撒着欢儿冲了过来,又是扑向凯哥,又是扑范侠和宁小北,既亲热,又忠诚。看来它就是顾凯歌在上海四五年里最大的收获了。
    “后来还是老闻看不下去告诉我,这都是为了和我分手。当然了,愧疚也是有的,喝醉了想跳楼也是真的……算了,他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挡着他的前途吧,我更不能真让他死吧?”
    走到村口,三人不约而同地都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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