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和煦的阳光从枝叶间穿透而出,清宁看着枝头那点枯叶,这才想起这一年已快要结束了。
    过了晌午,清宁拎着一张坚硬的干饼从小院子中慢慢踱出来,施玄一直吃这种东西,他不是不能享受更好的食物,可是因为他奇怪的霉运,一旦他吃过一次,以后多日里他就会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吃上一顿饱饭。
    清宁吃过两辈子最难以下咽的一顿午饭之后,深觉自己才是来受折腾的那一人,心情也低落了几分。
    她走到院落外,却看见一人蹲在一匹马旁边,不知蹲了多久,似乎在等她。
    清宁顿了顿,装作没看见,掉了个头从巷子那头而过。
    偏偏那人不肯放过她,不过几刻她就听见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一声恼怒的“谢三!”。
    清宁脚步越来越快,元崇州按耐不住,扑了上去。
    他这三脚猫武力自然不足以伤到清宁分毫,清宁一闪身躲开,却被他扑倒在院外的水缸里。
    清宁刹那间浑身湿了个透顶,她现在又穿了极宽大的大袖,湿透后沾在她身上,冬风一吹,冷得她瑟瑟发抖。
    元崇州尤然不觉,压在她身上喜滋滋道,“可算让我抓住你把柄了。”
    清宁一个哆嗦,咬牙道,“滚开。”
    元崇州又自顾自道,“前些日子外面就有人说你金屋藏娇,现在果真被我逮住把柄,据说你谢家不准子孙婚前有庶子,我看你……”
    清宁,“滚开。”
    元崇州扣住她的手,“不行,好不容易才逮住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清宁才不耐烦道,“你抓住我把柄又有何用?”
    这话问得好,因为元公子也不知自己为何偏偏要来蹲在这儿,还蹲个好几日,他绞尽脑汁思索好一会儿,目光落在眼前玉雪的颈脖上。
    从青色衣襟中探出的一小段脖颈又细又白,旁边有被衣角磨砺出的一点红痕,一朵透明的梅花落在旁边,却未被其主人察觉,玉色与雪色相映生辉,竟不知哪个更白一点。
    他视线略微下移,往下是纤细的锁骨,但是………
    元崇州猛抬头,“你为何没有喉结?”
    清宁把他推开拢好衣服,湿漉漉的衣服在冬日里冷得她直哆嗦,她唇上已泛出一点青紫,闻言不耐烦道,“谁说过人人都得有喉结?”
    元崇州瞠目结舌,“可是,可是……难不成你是天阉?”
    清宁冷笑,“可真会猜,我是女的。”
    她挺不耐烦和他玩什么游戏,谢玉瑛和他进度进程还遥遥无期,她看着便头疼,抽出袖子准备离开。
    元崇州早不顾什么金屋藏娇和把柄了,他只死死抓住他的手,大脑一片混乱。
    他很早之前就遇到过清宁,大概是某个世家宴席上。元崇州是庶子,不太受宠,从未参加过这样奢靡的聚会,只坐在角落里和崔勉偷喝甜滋滋的果酒。
    一壶果酒被二人祸祸完,正准备叫来侍女,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谢兄”。
    元崇州顺着声音往前看,就看见烛火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眉目冷清的人,烛光落在她眼睛里,有些不耐和孤冷。元崇州一时心悸,无来由想去和她搭话。
    只是不等他走过去,就有人插在他前面先喊了“谢兄”,还与她开玩笑。
    方才的冷清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无可无不可地笑起来,揽住身前婉约绰绰的姑娘,喝下她执在手中酒杯里的美酒。姑娘不依,非要口对口渡郎君美酒,与她打闹起来,掀乱她的玉衫,又不慎打翻酒盏,倾落在雪白里衣上,不知多少人看呆。
    但其中并不包括元崇州,他无端生出愤恨,崔勉又在他耳边说些“纨绔子弟”之类的话,更让他觉得这人平白糟蹋一张好皮囊。
    后来他也在这次宴会初次遇见瑛姐,瑛姐是和她全然不一样的人,温柔又不过分平易,守节且守礼,雍容华贵,竟让他混淆当初到底看见谁如同月华一般孤高冷清,高不可攀。
    此后他又频频在青楼楚馆中遇见对方,见她总露出不正经的神情,就以为她极为擅长蛊惑女子,让她们为她神魂颠倒。
    所以就算有人告诉他谢清宁是个女人,他反而宁肯相信施云台是个女人,也不会听进这样的胡话。
    清宁要走,元崇州不让她走,两人在别人院子门口纠缠着不大好看,清宁干脆道,“你已抓住我把柄了,现下要怎样?”
    元崇州的眼神还是可怜的,活像被她欺负一般,“我,我手里有你把柄,你不能威胁我。”
    清宁道,“你待怎样,可以给你出出主意,想想法子。”
    元崇德临近娶亲的年纪,元崇州也差不远矣,但按照元崇州和谢玉瑛的差距,恐怕只能祈求他哥和谢家像上辈子一样折腾,不然恐怕再给他一百年也无法修成正果。
    清宁已被折腾得疲惫,问系统道,“他们要怎么才能走到一起?”
    系统说,“死缠烂打,我愿称之为舔狗的胜利。”
    得,说了和废话一样。
    清宁循循善诱,“倾慕我的女子有许多,还有人会为了我争风吃醋,你知道要得到瑛娘的心要怎么做?”
    元崇州目光从那小片白雪般的皮肤移开,脸颊略微有些泛红,“要怎么做?”
    清宁最近总收到礼,这些礼还来自各种奇怪的人。
    施云台送了她一大箱淌着冰渣子的荔枝,太子殿下零零碎碎送些十分用心又不花什么钱的小东西,元崇州每天把进程写在纸上给她送来。小的例如吃喝拉撒,大的有摘了什么花,泡了什么茶,拉拉杂杂三大页,比强命她背书还困难。
    清宁让流光拿了谢思霄的帖子去回礼,头痛得练了一会剑,本以为这够烦,结果一转头又看见崔大小姐的轿子堵在谢府后门,一幅要她给个交代的模样。
    门房惹不起崔家,又觉得这样难看,一趟趟往她院子里跑,求她让崔大小姐行行好。
    她拿崔凤锦无能为力,遂对长安公主道,“你前些天还说我折腾,你们两人吵架不是比我更折腾?”
    长安公主狡辩道,“她是得手了我的男宠要向我示威,你看看她,还记不记得我是堂堂公主?一点面子都不给。”
    门房快哭了,“殿下,这人再不走我连命都没了。”
    长安公主眼神一闪,“你让她别成婚,把郎君还给我,我就此作罢。”
    崔凤锦定好的婚事,当然不可能更改,于是事情到这里又僵住。
    清宁抚着额头,对门房道,“不是好几个侧门?你去开另一道,我不信她敢派人把谢府围起来。”
    门房依言去了,崔大小姐见守不住,果真走了。
    只是一日清宁又骑马外出,看见崔府轿子不远不近停着,撩起一个小小的角,一双美目从里往外望,冷冰冰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看得她后背发寒。
    清宁实在受不住,骑马过去敲着厢壁喊了一声“崔姑娘。”
    崔凤锦又恢复端丽的姿势,话却带着讥讽,“谢公子又要寻花觅草?您可真不嫌累。”
    清宁认真看她一眼,“公主说比起你,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温柔体贴。”
    把那人气得个仰倒,开开心心离去。
    在清宁看来,崔凤锦和长安公主的友谊可真像她幼时在学堂里姐姐妹妹们身上看到的,好得恨不得插不进第三人,一旦有人和别人更好就要吃醋折腾,也不知道这位崔姑娘明明是个大才女,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怎么内里心眼这么小。
    她可不嫉妒崔雪莹和别的贵女一起玩。
    此次清宁出门,是为了去山上接谢玉瑛下山,临近年关,家里老太太和夫人指望她不要独自待在冷清的山上,多回家与家人聚聚,本要谢丛之前去,可是谢丛之不知去了哪里玩乐,这事就落到清宁头上。
    谢玉瑛在山中道观里修行多年,近年来名气越来越大,有人知道她在此处,便要躲在山下偷偷寻觅美人芳迹。谢家知道这事情,派人常年守在山脚,以免歹人不小心混上去。
    侍卫是谢思霄身边人,自然认得清宁,行礼后把她放上去。
    清宁顺着山往上慢慢走,她往常也钦佩谢玉瑛,山中苦修十年,日日和枯燥的道经相伴,闲暇娱乐是画画和看闲书,如果换了她,或许早就痴傻了,而不是像谢玉瑛一样,磨成这般高洁的仙人模样。
    此时还尚早,山间寒冷,薄雾冥冥,四周听不见一点鸟鸣,清宁环顾四周,看见一个小道姑蹲在一棵松树下,低头不知道做什么。
    她喊了一声,问她道,“山上路怎么走?”
    小道姑抬起头,露出一张圆圆脸蛋。
    清宁解释道,“我来找妙真真人,她家中惦记,命我接她下山住一段日子。”
    或许少见外人,她说一句话红一下脸,“绕过那棵松树,直往上走,看见一座三清观,再往后走一小段路……“
    她说话结结巴巴的,清宁让她走近些再说,却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抬头就看见谢玉瑛不知何时已从山上下来了,站在她面前,蹙眉打量她两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活像看什么百年不遇的祸水一样。
    第38章 ·
    谢玉瑛穿着一身道袍, 头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露出一张冷淡的面容。
    清宁和她玩不到一块儿,或许是她成见, 总觉得这位大小姐看不上自己。拿崔雪莹的话来说,“看我们一眼都是对大小姐的玷污”。况且谢玉瑛看人总不拿正眼来看, 垂着睫毛无声一瞟, 仿佛谁都进不了她心。
    清宁觉得自己脾气蛮好, 和大小姐招呼道,“临近年关,家里人特意让我接你回家。”
    谢玉瑛蹙起眉毛, “今年祈福法会比去年隆重,新春又有信众烧头香,恐怕抽不开身。”
    清宁道,“这倒不怕,家里派了下人来观中帮忙,想来师父们也不会过分忙碌。”
    她的说辞勉强说服对方,谢玉瑛吩咐侍女为她收拾行李后随她下山。
    谢玉瑛在山上生活并不奢靡,她居住的小院子中宁静又舒适,唯一的侍女从小侍奉她, 在居所中不断忙碌。
    虽然看起来她气质不俗,谈吐得当, 还是谢家嫡女,但在山中二十年清贫的日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清宁佩服她的原因之一。
    大小姐坐在一旁思索一盘棋的残局,手指敲在一方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随意回答旁边小道姑的话,
    “家里人惦记, 你多陪陪师父。”
    小道姑瞪了清宁一眼,“你不在山上,师父又要吃不下饭。”
    大小姐露出亲昵的笑容,“师父不是最爱吃如意斋的糕点,这次回来我给她带个八层的盒子。”
    可以看出她对师父的感情比对父母深厚多了,毕竟从小不在身边长大,疏离也是不可避免的。
    等到叙完旧已到了下午,告别山中各位师父,清宁带着谢玉瑛一路下山。
    她不知道和大小姐说什么话题好,反倒对方开口道,“你是不是总爱这般行事?”
    清宁眨眨眼睛,转头看她。
    谢玉瑛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对谁都一副假惺惺的温柔模样,恰到好处地施与援手,欺骗人感情。”
    又道,“就像今日静远师妹,若不是我来得巧,又是个被你骗了感情还茫然不知的可怜人。”
    原来刚才树下那个小道姑叫静远。
    但清宁却更加迷惑,她和谢玉瑛见面机会不过一年几次,若非上辈子她和元崇州的感情纠葛,她会把她看作值得敬佩的才女,虽然敬而远之,却也不会过分厌恶。但不知何时起,谢玉瑛对她的偏见已经产生了。
    清宁侧过头摘下一支梅花,握在手心里。
    她笑了一下,“瑛娘,你喜欢梅花吗?”
    谢玉瑛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颔首表示应和。
    清宁点点头,“我也喜欢。世人大多喜欢,可是难道你要因为喜欢它的人太多就让它抛弃它的本性?被喜欢是没有错的,如果说有错也只是追求它之人过分喜欢它,”
    谢玉瑛一时无语,不知是被她的话震住还是为她自比寒梅一样高洁的无耻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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