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一时不语。
    陆珏才又道:“她年纪还小,心思简单并不是短处,眼下待人处事虽算不得圆融,但日后天长日久,教她慢慢跟着您学就是了。”
    他的沉静中,总无端带着教人毋庸置疑地笃定,仿佛落字便会即刻成真,教人无法不信服。
    陆老夫人说不出不妥,静默片刻,眉尖还是不由得微蹙起来。
    “可盛京的名门闺秀无数,她们哪一个都比婉婉更适合做侯府的世子夫人,你不会不明白啊?”
    陆珏当然明白。
    但那些所谓合适,不过是高门联姻用以撑门庭的惯用手段罢了,因为掺杂了利益,所以就连娶谁,都要往利益最大化去考虑。
    可是陆珏不需要这些。
    娶妻成亲于他而言,就理应只是饭桌之上多副碗筷,枕席之间多个人这般简单。
    屋外的风雪呼啸声愈发地大了。
    陆珏从软榻上起身,拱手朝老夫人见了个礼,“祖母,她原就是我的人,我留下她也是理所应当,还望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的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陆珏的坚持都是沉静的,没有寻常年轻人常见的迫切与热烈,所以哪怕提出此事如此突然,也教人说不出冒失和莽撞来。
    陆老夫人无话可说,祖孙二人相对良久。
    沉默了许久,老夫人叹了口气,“罢了,你有你的主意,只是婚约事关你与婉婉的终身,毕竟不是个小事,我总要再与你父亲商议一番才是。”
    陆珏颔首,“多谢祖母,此事我会自行同侯爷言明,祖母不必挂心。”
    陆老夫人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她身体不好,陆珏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行事妥帖,不可能甩个棘手的尾巴给旁人去收的。
    更何况这父子二人,都数不清多少年没亲近说过一回话了。
    陆进廉在终身大事上是过来人,这次要是能就此事同他说上几句心里话,也是好的。
    这日陆珏在浮玉居陪老夫人用过膳之后才走,等瞧着他离开,李嬷嬷才进屋来。
    进屋了一打眼儿,便见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眉眼间隐约还剩下一点萦绕的愁绪。
    她走上前去,一壁替老夫人宽衣,一壁问:“方才听见的都封住了口,您这边怎么样,世子爷这回难不成是铁了心了?”
    陆老夫人面上恹恹的,“他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姻缘这事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愿意做个咄咄逼人的老古板。”
    李嬷嬷轻笑,“您当然不是老古板,做长辈的,您数头一份儿开明!”
    老夫人觑她一眼,“容深性子冷,却是个孝顺的,我要是拿孝顺来制他,岂不是倚老卖老,若将他的孝心都消磨完了,这府里还靠什么来维系?”
    说着又叹口气,“如今且先瞧瞧他父亲的前车之鉴,能不能教他回心转意吧。”
    李嬷嬷听着就觉得,这怕是板上钉下一半的钉子了。
    世子爷这些年在府里,明面上还是世子,可话语权其实已经与侯爷无二,甚至多数时候,侯爷也都待之赏识更甚于教导。
    他的婚事,说白了只是他的房中事,侯爷兴许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便如早些年,世家公子们十四五岁便该有晓事婢女,十六七岁早该成家的,世子爷何以能拖到现在仍旧自在独来独往?
    只不过就是他一句不想要,府里便没有人再去自找没趣了。
    那反过来,世子爷现在说想要了,旁人想去拦,怕是也难。
    李嬷嬷想着又问:“那婉姑娘那边,您打算怎么着?”
    这种事情提起来,要是老夫人因愁生了怨,也觉得婉婉借着近水楼台,私底下攀高枝,那她的日子往后就不好过了。
    不过幸好,老夫人愁归愁,怨却是没有的。
    “先别贸然跟她说,免得万一不成不就的,平白教她难堪一场。”
    老夫人到底还是疼惜她的,也清楚她的性子,陆珏说要,那就是他自己想要,说勾引,当真是高估那丫头的心思了。
    *
    浮玉居里谈论婉婉的终身大事时,濯缨馆这头,婉婉自风雪中跑回来,倒在软榻上,蒙头没动静一下午了。
    屋里临月和云茵来来往往,也都由着她去。
    这丫头能怎么了,要是伤心受了欺负,躲也会躲得离人远远儿的,不会在跟前,这么个阵仗,多半是一点儿不足为道的小心思罢了。
    姑娘大了,总该有点心事,若是万事都不知道往心里搁,那约莫也不太正常。
    婉婉把自己闷得够呛。
    直等脑子里所有关于表哥的胡思乱想,全都偃旗息鼓,她从枕头中露出脸来,窗外夜幕已至深沉。
    但软榻跟前就有一扇窗,正对着湖对岸的蒹葭玉楼。
    此时玉楼的第二层已亮起通明烛火,婉婉隔着一面湖泊,恰而将里头隐约走动的人影,看进了眼里。
    是表哥……
    虽然离得远,但婉婉一眼就能认出他从窗边走过的身影,不会有错的。
    婉婉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当下又被扔进去一个小石子,一圈一圈晃荡开了波澜。
    可她还是忍不住在软榻上膝行几步,下颌抵着两臂,懒懒趴在了窗沿上。
    因为原先瞧见的次数多,婉婉知道他总是坐在南面那副长案后,若处置公文,大抵一两个时辰都不会起身。
    表哥肩上的事务怎么会那么多呢,他会不会累呀?
    经常婉婉趴着无所事事地瞧着他,都觉得累了,他仍旧一心公事,半分不曾懈怠。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他也不尽是如此沉肃。
    譬如去年盛夏的晚上,表哥才从宫中归府不久,婉婉就看见他侧坐在洞开的窗边,吹着湖风在饮酒。
    那时已是深夜了,他却没有燃灯。
    婉婉要借着湖面照映上来的月光,才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
    他当时左手上在灵活的摆弄着什么,她看不清,但很快,好像就被他随手扔进了湖里。
    婉婉还在想是什么东西?
    后来过了好几天,她从河堤路过,才无意中看到,湖面上飘浮这一个极其复杂,但却已经被人拆解得不剩半分秘密的机枢锁盒。
    原来表哥就连闲暇时找的乐子,都与常人不一样啊……
    “姑娘,别在窗口吹风,当心又着凉了。”
    临月进来焚香,顺手一把就将婉婉从窗口扒拉了下来,又将窗户关上了。
    瞧不成了。
    婉婉收回目光,听话地下软榻趿鞋,准备去洗漱睡觉了。
    但她从回来开始脸就红红的,临月挂念着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温度正常才放下心。
    时辰不早了,照看婉婉洗漱之后躺在床上,临月正要起身离开时,婉婉忽然抬手,在她耳垂上捏了几下。
    临月一怔,片刻狐疑。
    婉婉躺在枕头间探究地望着她,问:“姐姐,你有什么感觉吗?”
    还以为又怎么了呢,临月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这能有什么感觉,你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不疼。”
    她说着便又含笑去揪了揪婉婉的耳朵,问她是什么感觉?
    婉婉顿时却就不说话了,临月给她掖了掖被角,一壁催她赶快闭眼睡觉,一壁起身将床帐放下了。
    临月走出去后,屋里静下来。
    婉婉的心却乱了,躺在床榻间辗转反侧近一个时辰,怎么都睡不着。
    左思右想,她只好又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湖对岸那的灯火还亮着。
    表哥眼下又正在做什么呢?
    透过朦胧的夜色,婉婉脑海中有个念头正越发清晰起来,强烈地教人无法忽视。
    她在想表哥,想看见他。
    大概是上天捉弄她,婉婉的念头方起,湖对岸的窗边忽然有人影走动,下一刻,陆珏竟真的推开了窗。
    可是隔着遥遥一片湖泊,婉婉却好似被他当场捉拿了原形。
    她的手一颤,窗户猛然耷拉下来,砰地一声敲在她心扉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1章 ·
    一夜未眠的后果,便是翌日,婉婉出现在浮玉居时,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儿。
    进屋一瞧,好巧不巧的,陆老夫人精神头也不是太好,正倚在软榻迎枕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好似满怀心事。
    婉婉在屏风外拉住路过的李嬷嬷,低声问:“嬷嬷,祖母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老夫人久病,常日多不爱别人总在跟前说起这些,婉婉是个心思细的,总记得避讳。
    李嬷嬷停下步子,含笑瞧她,“姑娘放心吧,老夫人身子且好着呢,你进去陪她说说话,哄哄她开心,约莫就雨过天晴了。”
    这话说得有深意,但婉婉没能体会出来。
    她只猜着祖母怕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了,看这连早膳都未传,故而不急着进去,兀自退出门外,先领着云茵往后头梅园去了。
    雪落枝头,腊梅初绽。
    这时节的梅花最是干净香纯,用来做梅花酪,寒香扑鼻清爽可口,再好不过。
    两人一道摘了小半花篮,头上肩上已落满了树枝上的积雪,再到厨房一冷一热,婉婉端着做好的梅花酪进屋时,鬓发全都是潮湿的。
    “你这个孩子,就说怎的今日不见你人影呢。”
    这会子程氏和陆雯、陆淇、周氏都已在座,陆老夫人面上不好显山露水,只如往常一般亲热地招呼了婉婉到跟前去坐。
    陆淇现在一看见婉婉,就觉的膝盖隐隐生疼,忿忿撇开了眼去。
    婉婉倒不在意,进屋给程氏、周氏先见了礼,便教云茵将做好的梅花酪呈给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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