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该怨他、讨厌他的。
    但哪怕难受至极,她也只是隔着肩头的衣裳咬了他,到底没用力,两个人之间,这次换作她来包容他的失态。
    室内一片寂静,傍晚的风从窗户下的缝隙溜进来,带起一缕顽皮的声响,也渐渐将室内的荒唐吹散。
    晚霞夕照,给两个人都镀上一层柔和静谧的光,惊涛骇浪过后,风平浪静。
    外头隔一扇八角山水屏风,云茵实在是忧心至极,才敢斗胆迈进那道门槛,垂首立在屏风后,颤着声儿问了句:
    “爷……太太她还好吗?”
    陆珏眼睫低垂,指尖理了理婉婉鬓遍濡湿的碎发,吩咐外头,“去备热水。”
    他将婉婉从身上抱下来。
    两个人分开,婉婉一动就更加难受,眉尖不由自主地蹙起来,她全身发软,脚上的绣鞋早穿不稳掉落在地板上,裙子也被污迹沾染得一塌糊涂。
    长睫轻颤睁开眼睛,正对上他的目光,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陆珏望着她的眼睛稍滞住片刻,而后目光回避了下,伸手一把扯掉了脏污的裙子,仍旧拿薄毯将人裹成只蚕蛹,将她抱回到正屋里。
    云茵与临月踌躇着想上前去接手,但都被陆珏给遣退了。
    浴间里的水备好后,他也没让旁人伺候,抱着婉婉放进宽大的浴桶里,坐在一旁卸了她的钗环,放下一把如缎的青丝搭在掌心,亲手为她沐发。
    婉婉周身泡在舒适的热水里,极大地缓解了不适感,靠着桶壁有些无精打采。
    “累了便睡会儿吧。”
    这是陆珏今日下午迄今为止对她说的仅有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压制了所有怒意,竭力平静的问她“哭什么”,第二句他怀着满腔无处发泄的燥意,勒令她“继续哭”。
    方才漫长的途中,他始终一言不发。
    而到现在,陆珏手中的木梳缓缓划过婉婉的青丝,又如同从前一般细腻轻柔,已经丝毫不复先前的粗重。
    他寻常待她本就是如此,可原来纵然端然似玉如陆珏,也会有粗暴的时候。
    婉婉以往从没面对过他这一面,初时也下意识惶恐、害怕、抵触,可一切的害怕呼啸过境之后,她只想抱紧他。
    人无完人,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卸下心防,完全坦诚地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所以婉婉哪怕的确很累很困,也还是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行吗?”
    陆珏的手掌忽然从身后伸过来,覆盖住她的眼睛。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后脑勺,“睡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再说,我保证你睡醒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话到这里,婉婉的长睫在他掌心扫过几许,不遑多问,便还是一如既往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她累得很,所以入眠很快。
    但大抵是睡得太沉导致身子渐渐不受控制地往水里滑,陆珏为她沐过发,便也宽衣进了浴桶里,抱着她仔细将两人都清理干净,擦干她的头发,便将人放进了被窝儿里。
    陆珏换过衣裳后,又进了书房一趟。
    这里此时已打扫干净恢复如初,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吹散了原本浓重的迷乱气息,方才的一切都不复痕迹。
    陆珏立在窗边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屋脊,天完全暗下来时,身后有了一点动静。
    茂华受过板子,走路一瘸一拐地到跟前,来跟他请罪。
    这厮倒是个顶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先打三十大板,受了痛,但没受太大痛,陆珏把他那点子侥幸心思看得清楚明白,但眼下也不想去追究了。
    “下去吧。”
    茂华走后,陆珏折身往书架上,将那块儿生母留下的玉佩拿了出来。
    那女人临死前好似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被怨恨遮蔽了双眼,以致于亏欠了他许多年,所以拖着一双枯槁的手,硬要将这玉佩塞给他。
    陆珏不论是那时,还是后来回想起来都只有无动于衷,内心冷漠、毫无波澜。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以为过往的那些事早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自我将过去与现在隔绝的界限分明。
    可原来不是的。
    婉婉只是撞开了他心里藏起来的那道门,看见了里头发霉的东西,就足以教他恼怒失态。
    如若真能不受影响,放在太阳底下又如何?
    *
    这日夜里寅初时分突然刮起大风,吹得院子里的枝叶簌簌作响。
    陆珏向来浅眠,一丁点突兀动静便会有所察觉,睁开眼看了看怀里的婉婉,她仍旧睡得很沉,微微仰着脸,鼻尖轻轻抵在他锁骨下。
    夜幕中倏忽划过道闪电,顷刻间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雷声轰隆而至之前,陆珏抬手捂住了婉婉的耳朵,男人宽厚的手掌阻绝了雷声的大半喧嚷。
    婉婉在睡梦中未曾惊醒,但有些不安稳地轻轻嘤咛一声,更加往他温热的怀里钻,喃喃呓语地唤他:“夫君……”
    她大概是梦到他了,无论如何,她的梦里都只有他。
    陆珏垂首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哄她继续安稳去睡,“别怕,我在。”
    翌日雨势未歇,婉婉前一天劳累过度,一觉睡过去仿佛天荒地老,醒过来时都已过了未时,窗外的风吹进来掺杂了雨水和泥土的气味,十足提神醒脑。
    寝间东面的软榻上,陆珏正垂首处置公务。
    他昨儿答应了会让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所以今日便没有去官署,教人将文牍送来了淳如馆,就在床前守着她。
    “醒了?”
    陆珏没抬眼,手中文牍沉静如常地又翻过一页。
    婉婉又无知无觉地睡了懒觉,很不好意思,“夫君你起身怎么也不唤我呀,这都什么时候了……”
    陆珏淡淡的道:“祖母那边我教人去打过招呼了。”
    他总是知道她的一切所思所想,婉婉抿抿嘴,下床一壁趿鞋一壁拉响银铃,招呼云茵和临月进来给她洗漱梳妆。
    穿戴整齐后,陆珏已给她传了早膳,就放在小几对面。
    婉婉脱了鞋偎上软榻,喝粥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偷偷瞧他。
    她就像是个明目张胆偷人宠爱的小贼,偷到手了,还兢兢业业地要确保他没有在生气。
    陆珏早就察觉了,但一直到把面前的文牍都处理完了,她的早膳也乖乖用完,才搁置了手中狼毫,抬起头来。
    “还是好奇过去那些事?”
    他的语调已经听不出回避,十分平和,单臂倚着软枕,姿态松然。
    但婉婉摇摇头,认真纠正他,“不是好奇那些事,而是那些事中的你,如果不是你,那些事情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她是只好奇的小猫儿,但是只只对他好奇的小猫儿。
    陆珏望着她,眸光稍许停顿了下,对上她满目赤诚,唇角不由地微扬起来,却又十分装腔作势地微微压着。
    他朝她招手,“来。”
    婉婉眨眨长睫,兴许是联想到了昨儿被他拉到怀里的不堪境遇,一时竟没敢动身。
    陆珏指腹稍揉了下眉心,无奈轻笑的问:“害怕我了?”
    “没有……”
    婉婉连忙否认,她是自己下意识地想歪了,起身绕过小几去到他跟前,陆珏伸臂揽了下,将人转过去,背朝向自己抱进怀里让她靠着。
    然后才问起她,“昨日去小院儿都看到什么了,回来哭成那样子?”
    “字帖,许多的字帖。”
    婉婉回头瞧他,“你看过吗?那些字帖就像是先夫人一辈子的写照,我看得很心疼,心疼她……也很心疼你。”
    那间院子里的东西陆珏再熟悉不过。
    他沉吟嗯了声,“她生前没有别的嗜好,唯独练字,直到后来虚弱得拿不起来笔这才作罢,字如其人,你如今看到的字便是我那时看到的她。”
    婉婉在心里斟酌了很久才问,“她那时对你不好,是吗?”
    “这话也只有你敢问了……”陆珏温然笑了笑,“其实幼时不懂事,并不知何为好,何为不好,还以为天底下所有的母子都是那样,冷漠、苛刻、怨怼,倒没觉得有何不妥。”
    所以他后来待人也是一般地冷漠。
    可婉婉觉得他一定已经很克制、尽力避免,才能教自己没有将怨怼留在骨血里,让自己变成最熟悉的那个人。
    她没有搭话,静静地听他继续开口。
    “她是个可怜人,世上可怜之人大抵都想要将旁人变得同自己一样可怜,她也不例外……可她又对我无比期许,拼了半条命生下我,本是为断绝侯爷将爵位传给旁人的念头。”
    “可是侯爷……”
    婉婉没忍心继续说下去。
    事实是侯爷很早的时候就放弃过他,先夫人神思失常却执意留他在身边,他若始终无法接受名师教导,就难以担起靖安侯府的重担。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茂华说,他出生以后,侯爷还曾数次属意将爵位传给陆瑾。
    婉婉眼中的夫君,永远都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沉静模样,只有旁人做他棋子、任他摆布的份儿,没有他为旁人棋子的可能。
    她很难想象到一个孤立无援的陆珏。
    毕竟当她看到他时,他便已经是高坐云端、衣不染尘的世子爷了。
    垂首默然了片刻,婉婉酸涩地喃喃低语道:“如果我早生几年,能从一开始便陪在你身边就好了,哪怕什么都不能做,能陪着你也是好的。”
    陆珏闻言忽而失笑,“但那样的话,我恐怕便会如陆瑾、陆瑜一般,只是你眼中最寻常最普通的三表哥了。”
    这话委婉地像是在跟她兜圈子。
    婉婉还要反应片刻才品出味儿来,他这分明是在说她如众多旁人一般,爱慕的只是清贵耀目的世子爷,而并非他这个人本身。
    婉婉回过神儿顿时拧眉鼓着他,执拗地说:“不对!”
    不对,然后呢?
    她分明从第一眼就把他放在了心里。
    那时不知道他是侯府的世子,甚至她连喜欢都还不懂究竟是什么感觉,可他在她眼里就已经是与众不同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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