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留言传得比风快。
    待孟云壑安顿好黎青青归家前一刻,他在码头上与一貌美小娘子情状亲密的消息已入了他娘亲孟夫人的耳朵。
    “说是看着温柔可人十分乖巧的模样……”孟夫人身边的管事岑嬷嬷轻声宽慰主子,但这话自个儿说得也没底气,市井出身的女子,攀附在身居高位的男人身边,哪个不是乖巧可人。
    孟夫人大抵也是这么想的,扶着额,面上没见半点松快。
    “夫人若想知道清楚些,我使人再去打听?”岑嬷嬷又道。
    “不必了,钰哥儿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做这些叫他心底不舒服,他真看重那女子,自会跟我说。”
    孟云壑乳名叫钰哥儿,他们这一房就他一个,如金如玉如珠如宝,出生后便起了小名钰哥。
    岑嬷嬷恭维:“夫人与侯爷母子连心,什么话都说得开。”
    孟夫人也不置可否,心里却在盘算,从码头到家里的时间已过去了一会儿,钰哥儿若不是去述职,能去哪儿,昭然若揭。
    他又提前遣了仆人来报,便是不在乎她这个娘知不知道,是铁了心的。
    孟夫人想到此,即便有了心理准备,仍是一阵气血翻涌,端起手边的茶杯灌了两口凉茶,才把气顺下去。
    刚把茶杯放下没多久,外面门房小厮匆匆来传话,说侯爷回来了。
    孟夫人身子忍不住前倾,支着脑袋往外瞅了一眼,闻听脚步声渐进,又坐了回去。
    未几,门帘子掀开,一道光线照进来,孟夫人即便是垂眸把盏装作稳当的模样,亦能感到她儿子那高山险峰一般的体格缓缓靠近的压迫感。
    孟云壑走近几步,一撩袍角跪地请安:“母亲,儿子回来了。”
    孟夫人这才抬起眼睛,打量他这几个月在金陵没怎么瘦,也是,好不容易喜觅佳人,温柔乡里沉醉不知归处,高兴还来不及,怎会瘦。
    “回哪儿去?”孟夫人道。
    孟云壑知他娘这是起小性子,给岑嬷嬷使了个眼色,待岑嬷嬷退下后,往地上俯身磕了一回:“儿子知错。”
    “你嘴上会说,码头上又是演哪一出?”孟夫人余气已消得七七八八,左右他要是喜欢,便是二嫁之身,那也是远在金陵的事情,到时候抬进门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提起来也是金陵黎氏,知晓内情的打点一番嘴巴捂紧一些,倒也算不得大事。
    但他不该在外如此高调行事,有好奇之人打听了散播开来,总归是不好听。
    孟夫人的脑子里仿佛有个小算盘,把他要纳个市井的二嫁小娘子做妾之事噼里啪啦算了一通,哪知她对面的孟云壑却挺直了身板,字正腔圆的告诉她:“儿子要娶她为妻。”
    孟夫人似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愣神之后,一口痰卡在喉咙里,眼前发黑,差点背过气去。
    “你……你疯了不成!”半晌,孟夫人才手指颤颤对着孟云壑厉声说道:“你要自毁前途!”
    孟云壑早猜到孟夫人一时接受不了,也不勉强,只道:“等我进宫述职完之后,再听候母亲发落。”
    孟夫人气道:“为了个女子前程都不要了,你还去述职干什么?”
    孟云壑站起身来坐到孟夫人跟前,为她倒杯茶,缓声道:“母亲可知圣上有意为我与许丞相之女赐婚?”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孟夫人本对儿子怒目而视,忽得一惊,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几回才道:“许丞相与太子向来不睦,怎会……莫不是要你去做个磨合?”
    “此其一罢了。我若娶了许家女,殿下即便再不介意,也要远我叁分。圣上当年初登基,从前的股肱蔡党独大,闹出正阳之变,他心中未尝不是做此担忧,我离开金陵这几个月,殿下身边的近臣来回不就是圣上给他挑的那几个。”
    孟夫人说:“就算如此,你也不必非要娶那女子做正妻。京中多得是名门闺秀,难道还不够你选的么?”
    “必须是她。”不待孟夫人又发火,他又道:“东南沿海一带私盐之祸的幕后操纵者,是叁皇子和五皇子。叁皇子且不论,圣上对五皇子的偏爱,绝不亚于殿下,母亲也知道,若非殿下有中宫支持,储君之位也没有那么牢靠。”
    孟夫人:“这与你要娶她有什么关系?”
    孟云壑道:“母亲,你也是为人父母,还不理解其中利害关系么?圣上虽是一国之主,但也是五皇子的父亲。私盐之祸往大了说,五皇子降为庶人也不为过,但往小了说,亦可是属下逞他之名为非作歹。”
    当初孟云壑父亲亡故后,孟云壑未及弱冠,孟夫人撑着一方门庭,很是有些胆识谋略在身上,孟云壑虽然点到即止,但她也听明白了。
    五皇子之过究竟是大是小,要看孟云壑这个查案的人呈上的证据如何,纵经此案,五皇子与皇位彻底无缘,但圣上如今年纪大了,恐也不想看到偏爱的儿子贬为庶人。孟云壑知情识趣是最好,但如此一来,圣上就欠他一回人情。
    让皇帝老儿欠人情,听着好听,可自古皇家恩情都是一把双刃剑。
    “你是想……”孟夫人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没错,儿子想请旨赐婚。”
    施恩变成求恩。
    ……
    京城这几天发生了几件大事。
    天子脚下,就算是夜香郎,嘴里也能念叨几句朝堂时局,如今走街串巷,茶肆酒坊议论最多的,无非是叁皇子与五皇子停职一事。
    但黎青青住在幽静的宅院里,并不知晓这些。
    孟云壑一回京就忙得脚不沾地,带了信给她,黎青青就安心在宅院中准备黎青则求学的事情。
    直至这日,黎青青在宅子里呆得无聊,携了丫鬟出门去逛市集,走到一处茶馆暂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说书人拍着惊堂木在讲一段人物听起来十分耳熟,剧情却大相径庭的故事。
    “这位侯爷身负重伤,却因着怕歹人暗算,奔逃至近处一家小院,好巧不巧,这院子里住的,正是一位医术了得的医女。医女姓黎,因夫家苛待,不久前和离回家……”
    再往后,什么歹人追踪到小院,医女临危不惧,获侯爷另眼相看,二人情愫渐升之际,却遭医女前任夫家陷害,随即二人如何如何排除艰辛终于走到一起。
    即便这里面没提真实姓名,故事更是胡编乱造,但黎青青作为当事人,立刻便听出来说得是她与孟云壑。这故事跌宕起伏,坏人最终伏法,有情人终成眷属,博得满堂叫好掌声,黎青青却大窘不已,拖着听得津津有味的丫鬟连忙逃离。
    不出几日,这段名叫《续前缘》的说书在各大茶肆酒馆流传,甚至改编了戏曲演到了太后跟前。
    连在武馆里学艺的黎青则都有听闻,回家跟黎青青提了几嘴。
    黎青青心中有个猜测,却又不能确定。
    ……
    夏日天热,唯有入夜才会有一丝凉爽。
    黎青青洗漱完,着一袭素纱衣,身披千缕月光,坐在院子中的石板桌旁边晾晒未干的发丝,耳边隐约是百步之外的街市喧闹。
    京城没有宵禁,夜市接连着早市,处处繁花堆锦。
    黎青青望着天边明月,忽然想起这几日流传的那段说书,渐渐入了神,连院子里什么时候多出一人也不知道。
    身后的头发忽然一轻,她扭头,那人跟着歪手:“当心。”
    黎青青一听他的声音,满身的戒备放下,唯余欣喜。
    因着在京城,不需刻意低调隐瞒身份,他今日身穿一件靛青色缎面长袍,头发用银冠竖起,愈发显得丰神俊朗,贵气逼人。
    黎青青白天的诸多犹豫和彷徨,便似是被他扑面而来的光华所摄,顿时烟消云散。
    她眉眼弯弯:“侯爷没有身负重伤,为何闯入民女小院?”
    孟云壑抚她柔软的面颊:“娘子夜深不安寝,是在等这身负重伤的侯爷?”
    黎青青挽住他的手:“是在等人来解惑。”
    从他的角度看去,黎青青半仰着脸,笼罩在清晖之中,明亮的眸子如天幕上落入人间的繁星。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初见黎青青的时候。十四五岁的少女,也是这双眼,尽管有些害怕,但仍旧清澈璀璨,在那灰败简陋的破庙里,不染纤尘。
    随后许多夜晚,他都会莫名想起这双眼睛。
    “青青,我要你正大光明的嫁给我。”
    不必因为过往经历日夜担忧他人的窥伺,不必隐藏,亦不必卑怯。
    黎青青瞬间泪盈于睫。
    那些不必说出口的未尽之意,让她心生震动。
    远在金陵的时候,或许对他的身份地位还有些雾里看花,到了京城后,才有了实感,她并不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但却实实在在的有着害怕。
    现在,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惶恐被摊照在月光下。
    “为什么是我?”黎青青看着蹲在她面前的男人,忽然问道。
    孟云壑其实想过这个问题。
    在上辈子,对她的倔强和冷漠束手无策的时候,他也这样问过自己。
    这个答案早已萦绕于心。
    “因为我遇见了你,没有为什么。”
    黎青青本愁肠百转,眼睛如云似雾般,听他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蓦地绽开了绚烂的烟花,抿唇笑了起来。
    孟云壑对她的情绪转换有些不解,但仍旧被她也带的唇角微勾:“笑什么?”
    黎青青才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想起现代看过的一部电影,并且深深同意男主角的话,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只是由她自己经历,却又患得患失。
    有什么好怕的呢,说不定她先变心也未必。
    黎青青娇美的脸上笑容愈发灿烂,双手一伸环抱住他的肩膀,俯在男人的耳边道:“我有一个秘密,等成亲那天告诉你。”
    绣口吞吐着清甜的香味,她像一只投林的鸟儿,终于准备毫无保留地回到那片森林里。
    孟云壑紧紧扣着她的腰,好半晌,才将人打横抱起,跨着大步往屋里走。
    黎青青仰头看过去,他锋利的下颚如被月光勾勒出银边轮廓的山峰,不似以往那般放松,竟有一丝紧张的意味,娇笑着踢了几下腿:“你干嘛?”
    他把门撞开,又踢上,撂下的两个字融进无边月夜里。
    “成亲。”
    —完结—
    作者有话说:
    在七月来临之前完结了
    下次填坑大概在九月份
    感谢大家不离不弃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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