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柔声道:“本宫知道与你没什么干系,你何必如此自苦,说到底,现在也只查出那刺客的幕后主使原本托庇于谢丞相门下,并无实据证明一定是受谢家指使。”
    她这一番话看似在为谢家开脱,实际上却把黑锅扣得更严实了点,坐实了“刺客的幕后主使是谢丞相门下”这一点,再说谢丞相清清白白什么也不知道,谁又敢信?
    谢云殊道:“那就等查实真相,云殊再出后院也不迟。”
    景曦看出他不愿沾染麻烦的心思,于是温声安慰他道:“本宫千里迢迢远来晋阳,就是为了规避京中风波,既不会也不愿大动干戈,你不必提着一颗心。
    她顿了顿,又道:“本宫也不怕告诉你,这样模棱两可的事本宫见得多了,到最后只能草草结尾,若是三年五载都查不出个真相,你就一直关在院子里吗,本宫答应了要陪你去看中秋夜里的灯会的,你封了院子,还怎么出去?”
    谢云殊长睫一颤。
    见他似乎被说动了,景曦继续道:“好了,本宫整日忙碌,这府中的事还要劳你多看顾,封什么院子——中秋晚上,本宫带你上城中最高的那座承天塔赏月好吗?”
    从表面上看,景曦刻意收敛起骄矜傲气的时候,就是一个柔艳动人的少女。假如她再愿意放下身段去温言细语,几乎没有她无法打动的人。
    她柔和地、笑盈盈地望着谢云殊。
    “好。”谢云殊低声道。
    他眼里光芒闪烁,轻声道:“公主盛意,云殊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景曦道:“你是本宫的驸马,何须客气?”
    她看着谢云殊,眼底满是温柔缱绻的笑意,完全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还眼也不眨的试图利用谢云殊。
    这个美丽的、花言巧语的感情骗子坐在谢云殊书房里,和他促膝长谈了一个时辰,应允了带谢云殊去赏月看花灯、秋日里陪他去晋阳城外跑马射猎,并且保证会给谢云殊找来几幅他心心念念的名家书画。
    一直到云秋进来禀报,说知州大人派人前来,景曦才起身告辞离开。
    晋阳公主离去之后,素晓进来收拾茶盏。她在外面听了个七七八八,轻声问:“公子,还需要封院吗?”
    谢云殊摇头:“公主都亲自过来劝了,还封什么呢?”
    素晓犹豫着问:“公主说这件事查到最后追究不了,是真的吗?”
    谢云殊道:“我不知道。”
    素晓一愣。
    谢云殊道:“约束我从京城中带来的人,让他们只管做一个聋子瞎子,公主府中任何与我们无关的,都不准听、不准看、不准过问。”
    他神情肃然地对素晓道:“公主好言安慰我,是公主宽厚仁慈,但我们不能因此掉以轻心,更不能全盘听信那些安慰之语。”
    他后半句吞下没说:——公主还说她来晋阳是为了规避风波低调行事,但若真是如此,她根本不会每日忙着和知州、巡检使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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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知州从景曦手里暂时借走了两个人,果然按照景曦所说的,去卫阚离开的那处庄子里抓了几个婢仆过来私下审讯。
    那些婢仆一向待在庄子上,突然被抓到了州衙,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被恐吓了几句,甚至都不需要动刑审讯,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据他们交代,住在庄子上的这位确实是卫家的少爷,这一处庄子本来就偏僻冷清,卫家有身份的嫡枝根本不会过来,卫阚没说过,他们也不知道卫阚是卫家哪位老爷所出。
    庄子上的门房倒是提供了一个线索,说这位少爷过来住的时候,是庄子的大管事亲自安排进来的,管事肯定知情。
    于是林知州不得不派人再跑了一趟,将管事也带了回来。
    这位管事心眼倒不少,一开始还支支吾吾打太极,直到衙役把夹棍套在了他的手指上,管事才嚎啕大哭地交代了,说卫阚是拿了卫三爷的令牌过来的,还有卫家本家的管事陪同,他应该是卫三爷的子嗣。
    “那他本名叫什么?”林知州逼问。
    管事捂着手,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人明鉴啊,草民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主子的名讳怎么可能告诉草民呢!”
    林知州想想也是,亲自带管事和几个婢仆去认了卫阚的相貌,让他们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然后重新翻阅了户籍册,把卫家人有关的几本户籍册挑出来,又赶到了晋阳公主府。
    “是哪个?”景曦耐心地听林知州说完,才问道,“对了,没有惊动其他人吧。”
    林知州立刻道:“公主放心,臣已经敲打过了那些下仆,让他们守口如瓶,还留了人暗中守在庄子附近,一旦卫家来人,也可以及时应变。”
    见景曦满意点头,林知州又翻了翻户籍册:“据口供交代,卫阚和卫家三爷有关,那他的真实身份,应该就是这个人。”
    景曦垂眸看去,那一页户籍册上的名字是卫怀川。
    卫家如今年轻一辈从‘怀’字辈,卫怀川正是卫三爷的庶子之一,按户籍上的年龄来看,如今正好三十岁。
    景曦指着户籍册道:“他原名叫卫川,这名字是后来改的,为什么?”
    林知州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卫怀川原来是个外室子。”
    说到此处,林知州面上微显出几分骄傲来:“臣自然不是只凭几句口供就胡乱选中了这个卫怀川——其一,卫怀川母亲姓周,正与周平山同姓;其二,周氏原本是卫三爷养在府外的外室,地位卑贱,一直到十七年前,卫怀川都十三岁了,周氏也人老珠黄,卫三爷却偏偏这时候力排众议,将周氏母子接进了府中,又将卫川改了名。”
    林知州接着道:“臣来这里为官之后,也曾经听人笑谈起卫三爷这段往事,只道他情深义重,对一个人老珠黄的外室还颇多怜惜,但如果说……”
    景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平山那个时候刚进入吏部,卫三爷是发现周氏前面这个儿子有出息,有心拉拢他,才抬举周氏进门的。”
    林知州抚掌笑道:“公主英明,其三,就是这个卫怀川很少在人前露面,至今都没有他娶妻的消息传出,卫三爷也从不在外提起他,如果他就是卫阚,这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并且。”林知州又补充道,“为了防止万一,臣已经‘请’了一个卫家本家的人过来,他会证明卫阚就是卫怀川的。”
    景曦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知州一眼。
    他这是早就准备好要将卫阚和卫家钉死了啊!连嫁祸的人证都准备好了。
    卫阚是个江湖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卫家也是建州当地有名的世家,本来就对外室子心有芥蒂,再加上他‘不务正业’跑去江湖上,卫三爷会喜欢这个儿子才是怪事。
    齐朝老牌的世家最重血统,在家业继承的问题上,宁可从族中过继子弟,都不愿意传给外室子——因为外室所生的孩子很难保证血统。卫三爷当年将外室母子认回家中,才会成为一桩不大不小的笑谈。
    ——因为卫三爷看重的不是周氏母子,而是当时进入吏部的周平山。
    原本不清楚卫阚真实身份时,景曦和林知州对着卫家上下嫡庶数千人无计可施,但有了一个突破口,立刻就能抽丝剥茧,将其中破绽拨的干干净净。
    景曦沉吟道:“很好,事不宜迟,云秋,你去发下请帖,今晚就请卫家家主和卫三爷过府一叙。”
    林知州惊讶道:“这么急迫?”
    “事不宜迟。”景曦道,“只能趁卫家人不知情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万一走露了风声,他们今天夜里就开祠堂把卫怀川除族怎么办?”
    “还能这样?”林知州瞠目结舌。
    林知州虽然一直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有一个优点,对膝下一双儿女十分疼爱,看得像是眼珠子一般。在他的心里,为了避祸将儿女逐出家门,那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景曦道:“卫家又不缺这一个儿子,世家大族最在意家族利益,不要说庶子,就是嫡脉嫡子也是说扔就扔——林大人,你和楚家关系不错,你悄悄打探一下,楚家有没有识得卫怀川的,请一个过来。”
    既然晚上就要发难,现在也就没必要处处束手束脚了,就算走露一点风声,卫家也应变不及。
    ——除族是要走一套完整繁琐的程序的,就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卫家人总不能拿根笔过去把卫怀远名字从族谱上划下来。
    林知州应了一声。
    景曦道:“届时你记得邀请唐巡检使一起来。”
    林知州:“臣明白!”
    景曦温声道:“这些日子你也颇费心思——本宫记得你那姑娘今年九岁了?”
    林知州连忙道:“是,臣那小女到九月就该满十岁了——那么大一个姑娘,还整天出去野,不成个体统!”
    嘴上责骂,但林知州提起女儿时,眼里却全是慈爱。
    景曦也不点破,只道:“过些时候本宫伤好了,就在公主府里设宴,到时候叫她过来玩。”
    林知州闻言大喜,连忙道:“公主垂爱,臣不胜感激!”
    且不说林知州本来就是晋阳公主一党,在这建州之中,像景曦这样的皇帝嫡女,天潢贵胄,就是真正高不可攀的人物。不要说林知州,就是建州当地有名有姓的家族,也没几个不想和晋阳公主拉上关系的。
    如果不是景曦在进晋阳城当天,就说自己伤势未愈,闭门谢客,恐怕每日递进公主府求见的帖子都能把门房塞满。
    景曦笑着摆手:“还不快去。”
    林知州雀跃地离开,看那轻捷的脚步,应该是迫不及待去拉唐巡检使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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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柔仪殿
    “娘娘。”裴夫人朝柔贵妃行了个礼。
    柔贵妃赶紧让裴夫人起身:“夫人不必多礼,快坐下。”
    柔贵妃始终觉得裴夫人身上有一?琉璃般苍白清透的易碎感,哪怕裴夫人并不是弱柳扶风类型的美人,然而柔贵妃看见她,就担心她磕着碰着。
    裴夫人面上浮起一丝客套的笑来。可能是因为不常笑的缘故,那笑容美丽而虚假,浮在表面,看上去十分不真实。
    “妾此次进宫,是为了请娘娘将妾给云殊的书信捎往晋阳。”
    柔贵妃笑道:“夫人来的正巧,皇上和本宫的信正准备今晚之前送出去,若是夫人再来晚半个时辰,怕就来不及了。”
    景曦临走前将京中传信的一条渠道交给了柔贵妃,但那是用来秘密传送急讯的,轻易不能使用。柔贵妃平日里给景曦写信,最快的就是夹在熙宁帝的信里面一起送出去。
    裴夫人将信呈上去:“有劳娘娘了。”
    她带了个盛信的锦匣来,信装在匣子里,柔贵妃看不出里面装了几封信,只觉得应该不少。
    柔贵妃令宫女接了锦匣,又留裴夫人多坐一会。然而裴夫人委婉而坚定的拒绝了,执意要尽早回府。
    “好大的架子!”小宫女不忿地嘟囔,“她是相府夫人,咱们娘娘还是摄六宫权的贵妃呢!娘娘留她坐一会,她连面子也不给!”
    “少说两句!”柔贵妃轻斥一句,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裴夫人走了才好呢,她留下来坐,本宫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看她那不沾人间烟火的样子,像是要成仙,本宫看见她那冷冰冰的表情,总疑心她是不是对本宫不满。”
    大宫女兰亭亲自将裴夫人送到宫门处,好一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拧着眉头,在柔贵妃耳边说了几句。
    “六公主?”柔贵妃蹙眉道,“谢云殊都已经不在京中了,她还不死心?”
    “也不是。”兰亭犹豫了片刻,道,“奴婢觉得六公主倒是小事,她跑去裴夫人出宫的路上,无非自取其辱罢了,裴夫人见了礼就走,根本一句话都没和她多说,奴婢担忧的是贤妃。”
    柔贵妃秀眉拧紧:“太子都禁足了,顾贤妃还想作什么妖?要不是她生了太子,焉能容她得意那么多年?”
    她冷哼道:“若不是姐姐当年不愿意再生育,太子之位也轮不到她的儿子!”
    景曦是宣皇后的第一个孩子,也是独生的女儿。当年宣皇后生下景曦之后,一看是个公主,宫内妃嫔纷纷松了口气,辅国公府更是立刻派国公夫人进宫,劝宣皇后立刻再生个嫡出的皇子。
    宣皇后压根没搭理他们,客客气气把母亲送出了宫,表示自己生一个女儿就已经是过了道鬼门关,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再去赌一个儿子。
    宣皇后觉得自己培养女儿也能争夺大位,辅国公府可揣测不出宣皇后的心思。那时候柔贵妃年纪还小,辅国公另外从府里扒拉出来个庶出的女儿,就要塞进宫里去帮宣皇后生儿子。
    这也是宣皇后和辅国公府矛盾的最初起点。
    柔贵妃和宣皇后同心同德,同样对景曦有非同一般的自信。但这不妨碍她看不顺眼太子:“贤妃真当自己生了个太子,就是未来的太后了——太子算什么,姐姐当年不屑要的位子,她倒是紧赶慢赶生了个儿子占住了。”
    殿里全是柔贵妃和景曦的亲信,兰亭也不劝,柔贵妃越说越起劲:“她以为孩子是蘑菇?下场雨自己就长起来了,养子不教,现在她宝贝的儿子禁足了,女儿不知羞耻,还想跑去和昭昭抢驸马——她们母子是不是一脉相承,我们宣家女儿不在乎的东西,她们恨不得驾着马车来抢!”
    “咳咳咳。”兰亭轻咳几声,示意柔贵妃适可而止,别落人话柄,才又低声道,“娘娘,宫外那位传口信来了,说是她没有几个月好活了,想求公主履行诺言,将她葬回家乡。”
    柔贵妃一怔:“哪位?”
    还不待兰亭提醒,她自己就想了起来:“郑启祥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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