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当日前往凤鸣县时,景曦从床内睡到床外,再从床外睡到床内的奇异睡相,非常担心她睡着睡着睡到地上去。
    谢云殊无声叹了口气, 微感无奈。
    “你还没睡着吗?”景曦突然问。
    她的声音带着含糊的睡意,像在撒娇。
    谢云殊轻声道:“抱歉, 把公主惊醒了。”
    景曦摇了摇头:“不是你,本宫有点渴了。”
    谢云殊起身,去给晋阳公主倒了杯茶。
    室内地龙烧的极暖,寝室外间的灯火彻夜未熄, 在寝室内投进淡淡的光影,不刺眼, 却能保证视物无碍。
    景曦半梦半醒,困倦不堪,半睁半闭着眼缩在锦被里,就着谢云殊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温热。
    她有孕的时间还短,唯一能让她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的迹象,就是近来更容易困倦。
    困倦使景曦心情不好。
    她当然察觉到谢云殊心里有事,但她懒得深夜陪人谈心,只做不知,一合眼,直接倒回床榻上,继续睡觉。
    谢云殊转手将茶盏放在床旁的小几上,回头就看见晋阳公主已经再度沉沉睡去。他无声笑了笑,没有躺回去,而是赤足踏在雪白的地毯上,一步步走到了窗边。
    窗外夜色寂静,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月光清极寒极,幽幽映着半边天宇。
    世人皆知,谢云殊最喜月。他在《后都赋》、《离情赋》等名扬天下的文赋中都频频提及月色,就连在灯台之上,他也以月喻己,赞其“寒魄霜辉冷,气宇碧霄宽”“垂览世间事,天下仰头看”。
    众人多盛赞谢云殊才华出众,却没人探究他为什么独独爱月——文人名士所爱的,无非就是那几样,天底下喜欢咏月的文人恐怕比凤鸣县地里栽的黍都多。
    谢云殊喜咏月,是因为他看着月亮,往往思及己身。
    幼年时父亲病逝,年幼的谢云殊跪坐在榻前,尚且没有生与死的概念。母亲的哭声从一旁传来,素晓轻声而急促地唤他:“公子,哭呀!”
    年幼的谢云殊眨着眼,挤出几滴眼泪来,过了一会无聊地仰起头,心想父亲怎么还不醒过来陪我下棋呢?那时一缕清寒的月色映进来,正落进谢云殊的眼底。
    数年以后,他忘了父亲生前的样貌,却不知为何还记得那一抹月色,就像他也记得,母亲哭得昏过去之后,外祖父和舅舅赶来京城将他带走,乘船前往襄州时,他惶惶不安地往外看,看到的只有高悬在北北天边的一轮弯月。
    少年名士、京城第一美人、谢氏琳琅儿的重重光环之下,真正长长久久陪伴着他,从未离去的,只有夜空中的一轮明月。
    谢云殊凝望着清寒的月色,长睫微垂,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
    晋阳公主曾经说过,要让他永远陪伴在身侧。尽管不知是真是假,但当时谢云殊刚刚和祖父翻脸,正是最孤独无依之时,那句话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被谢云殊死死抓住。
    他愿意相信,愿意相信真的有这一丝他和世间真真切切的牵绊。
    而今他很快就要拥有一个和公主的血脉,一个身体里流淌着他的一半血脉的孩子。
    这个孩子姓什么,谢云殊并不在乎。他只在乎这个孩子和他之间的联系,就像晋阳公主对他的承诺那样。
    他转过身去,看着床榻上熟睡的景曦,心柔软的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次日谢云殊难得醒的比景曦要晚,待他起身时,据珊瑚说,晋阳公主已经在书房里和楚霁密谈半个时辰了。
    谢云殊坐下来翻看账册。他虽然从前在裴家时没学过,不过林知州后来友情将林夫人借给景曦,教导谢云殊打理内务的种种学问,谢云殊一向聪明,学的很快,目前已经掌握了绝大部分当家主母的知识手腕。一直到如今,公主府里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他看完账册,算了算时间,正好到了每月检视库房的时候,索性带上人往公主府的库房去了。
    从前谢云殊修习的是名士之道,作为他的贴身书童,宝泓跟着学的也都是琴棋书画,人际来往之类。如今好端端的公子突然被迫转行,干起了大家宗妇的活,更擅此道的素晓被遣送回京,宝泓不得不从头开始,接触从未了解过的知识,好在他也聪明,如今盘点库房是一把好手。
    公主府的库房一向是景曦自己的人来管,但她精力有限,没时间时刻过问,索性让谢云殊带人每月盘点一次,两方互相制衡。
    宝泓带着人蝗虫般涌进库房,谢云殊坐在库房不远处的凉亭下,喝着茶,时不时往库房那边望一眼,就算是亲力亲为盘点库房了。
    见谢云殊的茶喝光了,珊瑚一边又给他倒了一杯,一边讶异地“咦”了一声:“驸马,楚公子来了!”
    楚霁注意到了凉亭里的谢云殊,脚下一转,向谢云殊的方向走了过来,行至凉亭外,微微欠身:“驸马。”
    谢云殊放下茶盏,颔首道:“楚公子怎么来了?”
    “奉公主之命,前来取些物品。”楚霁桃花般的眼眸一闪,显然没有打算一五一十说出来。
    他客气又敷衍地朝谢云殊颔首:“比较急,不知驸马可否行个方便?”
    一旁的侍从面露不忿,谢云殊却毫不变色,他温和道:“珊瑚,让宝泓暂且停手,先请楚公子去取公主吩咐的物品。”
    说完,他看向楚霁:“需要派几个人帮忙吗?”
    楚霁乌黑的眼睫一动,掩住眼底神色,淡淡道:“多谢驸马,不必了。”
    谢云殊颔首,没有再说话,只低下头去,继续翻看手中书卷。
    哪怕仪态闲适地坐在凉亭里,他脊背都挺得笔直,碧色衣摆随风而动,像一株萧萧肃肃的翠竹。
    “驸马!”侍从不忿地望着楚霁的背影,“楚公子未免过于放肆,分明是不把您放在眼中!”
    谢云殊淡淡道:“他不是不把我放在眼中。”
    楚霁分明是太把他放在眼中了,否则以楚霁的心思城府,不会表现的如此情绪外露。
    说的确切一点,被楚霁放在眼中的不是谢云殊这个人,而是他如今占据的位置。
    谢云殊一手支颐,眼神平静。
    楚霁的心思藏得很深,寻常人看不出来。但景曦和谢云殊,都不能划归在寻常人一类之中。
    比起楚霁,谢云殊的反应就要平淡很多,分明被看不惯的那个是他自己,然而他却从容不迫,似乎八风不动。
    “楚霁是要动身往京城去了吧。”谢云殊轻声自言自语。
    侍从显然误解了谢云殊的意思,以为谢云殊是觉得楚霁反正都快要走了,没必要和他计较,连忙道:“驸马真是心胸宽广,处事温和!”
    谢云殊:???
    晚间景曦回了后院,果然对谢云殊道:“明日楚霁回京,带走了府中一部分人手,你若是有什么东西想送回京,可以一起交过去。”
    “好。”谢云殊一口应下,“不知楚公子要在京城待多久?”
    景曦看他:“怎么了?”
    谢云殊解释:“我想送几封信给母亲,如果楚公子在京城待得久,或许可以请他帮忙将回信带回来。”
    “可以。”景曦随口道。
    她拂落裙摆上一点不知何时飘落的絮,曼声道:“他一时三刻不会回来。”
    晋阳公主那双妙目不经意地看向了谢云殊:“今日楚霁对你不恭敬了?”
    谢云殊一怔,随即心头一跳——楚霁来时身边没有带人,两人对话的时间也极其短暂,那几句“不恭敬”的话如果会传到晋阳公主耳中,只有一种可能——他的一举一动,晋阳公主都盯着。
    不是珊瑚,她今日没有离开后院,更不是其他侍从,那几个侍从是谢云殊从京中带来的。
    他突然想起景曦身边那个看上去有几分孩子气,实际上神出鬼没身手极其凌厉的承影。
    “没有。”谢云殊微笑着否认,“楚公子风仪过人,怎会有失礼之举?公主误会了。”
    ——他瞬间就想明白:楚霁是晋阳公主的心腹爱臣,自己在公主面前说他的是非,无疑于挑拨离间,只会为自己惹麻烦上身。
    景曦也笑了起来:“那就好。”
    她微笑道:“本宫也觉得枕溪不是这样的人,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再好不过。”
    这是在提点!谢云殊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晋阳公主对楚霁的回护之意!
    他心中一紧。
    不过很快,景曦又道:“枕溪的性情容易惹人误会,你我至亲夫妻,枕溪是我心腹家臣,寻常难免碰面,你担待一二。”
    这句话说完,谢云殊垂首应是,神情平静,但景曦看他的神色,分明有极清淡的笑意一点点蔓延出来,并不张扬,却像是生晕的明珠般,难以忽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楚同学特别能干!明天开始搞事情~
    第70章 回京 ·
    “散朝————”
    朝会已近尾声, 殿中群臣依次序而立,静寂无声。当太监总管梁平长声喊出散朝二字时,群臣纷纷俯首行礼, 随后潮水般依次退出大殿。
    出了殿门,不少朝臣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松了口气的宽慰来, 仿佛逃脱了一场灾难似的。
    现在御座上这位皇帝是个性情和软的君王, 但太子死后, 熙宁帝一改温吞的作风,下狠心处置了不少臣子,就连几位国公老臣, 也栽了个大大的跟头,虽说自这次处置之后,熙宁帝就解除了对朝臣的禁足,重新恢复了朝会,也没有格外刻薄疾言厉色,但朝臣们无一不是提心吊胆,不敢松懈——别的不说,镇守南州辉日关的郑蝉,到现在熙宁帝都没松口放他回边关。
    郑蝉心事重重地走下殿阶, 一旁的老友见他郁郁不乐,低声安慰道:“荆狄不是易与之辈, 皇上早晚要松口让你回去,边关大军坐镇,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变故,你且放宽心!”
    “我不是为这个发愁。”郑蝉长长吐出一口气, 眉心紧蹙,“我担心的是潇潇的婚事……前几日。”他将声音压得极低, “进宫面圣时,梁平出来送我,问了一句潇潇的年纪,说到了婚配的年龄。”
    友人轻嘶了一声。
    他们在朝为官多年,最知道谨言慎行的重要性。梁平身为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不会多说一句没用的话,但凡他开口,话中多有深意。
    问及郑潇潇的年岁,这当然不会是梁平的自作主张,而是熙宁帝的意思。
    在成年皇子均有正妃,郑潇潇的身份又不可能做侧妃的情况下,皇帝问及郑潇潇的婚事会是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可奈何。
    郑潇潇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因为跟着父亲在南州长居,还没有定下婚事,这并不是个秘密。如果放在平时,还能抓紧时间趁着熙宁帝没挑明,给郑潇潇定下婚事,偏偏昭文太子刚死不到一个月,储君薨逝算是半个国丧,这时候订婚,简直就是嫌命长。
    郑蝉步履沉重地往外走去。正在这时,友人突然惊讶地咦了一声,抬头望去,只见太监总管梁平的徒弟四喜正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个少年公子,杏色团领白玉发冠,桃花眼眸神清骨秀。
    别人倒也罢了,郑蝉却对这张脸十分熟悉,禁不住一怔:“楚公子?”
    少年正是楚霁。
    身为国公次子,晋阳公主亲信,楚霁与许多朝臣相熟,他一路走过来,朝臣纷纷驻足和他打招呼。
    “楚公子回京了?”
    “是。”楚霁微笑道。
    但为什么回京,他却一概不答,只笑着敷衍过去。一直到了郑蝉面前,他才站定脚步,笑吟吟道:“郑大将军!”
    郑蝉颔首,问:“你这是奉命回京办差?”
    楚霁点头一笑:“替公主回京送信——郑大将军,许久不见,改日上门讨一杯茶喝。”
    郑蝉一愣,随即点头:“扫榻以待。”
    楚霁不动声色地在熙宁帝的人面前,将要拜访郑蝉一事过了明路,才笑道:“面圣要紧,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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