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贵妃更加确信景曦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虽然不知道景曦为什么如此急着回京,却也深知不能拆景曦的台。当下起身盈盈下拜,笑道:“皇上疼爱昭昭,妾先替昭昭谢过了。”
    熙宁帝朗声而笑。
    柔贵妃跟着微笑,眼底却不由浮起一抹深思。
    熙宁帝不懂,她却明白生育带来的损害有多大。正因如此,柔贵妃才更加疑惑,为什么景曦一定要年前回京。
    难道是,又要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为什么要急着动身?”建州公主府里,景曦倚在榻上,面对谢云殊的疑问,淡淡道,“因为吴王按捺不了太久,他会在熙宁二十三年到来之前动手。”
    她抬眼朝窗外望去,谢云殊命人在窗前种了一棵金桂,此时正值花开之际,隐有馥郁的花香萦绕在鼻尖,细小的花簇聚拢成一片淡金色的云。
    谢云殊一怔:“公主连这种消息都能拿到?”
    他知道晋阳公主编织了一张极大的信息网络,她栖息在网络中央,沉默地攫取信息,暗中打磨尖锐的利爪。然而谢云殊没有想到,景曦隐藏的情报力量居然如此强大——她居然能在吴王尚未行动之前,就先弄清楚他的行动时间。
    要知道,吴王心怀怨望,所作所为必然是直冲天子亲近之人,甚至天子本人而去。这等行事事关身家性命,必然极为小心谨慎,奉为一等机密,如果晋阳公主连此等消息都能轻而易举地拿到手,那么除了皇宫,京城中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伸不进手的?
    “不是。”看得久了,景曦双眼有些疲惫。她闭目靠在榻上,淡淡道:“本宫是自己猜出来的。”
    景曦自出生就承教于宣皇后膝下。其他公主贵女学的是琴棋书画女红交际弓马骑射,她学的是怎样处理朝政、怎样勾心斗角。
    揣摩人心对于景曦而言,几乎已经成为了深入骨血的本能。
    之所以判断吴王是年前动手,一是以景曦对他的了解,吴王忍耐不了太久;二是假如她要动手,最好的时机是年前的宫宴。
    谢云殊唇瓣翕动两下,像是下意识想问,又缄口不语。见他迟疑,景曦索性问:“你想问本宫为什么明明知道年前回去有风险,还要赶着年前回去?”
    她了解谢云殊的脾气,对外务一向不管不问。倘若真的要问,必然是极其关心,横竖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与其让他自己下去胡思乱想,还不如直接告诉他。
    果然,谢云殊点了头:“公主若要赶在年前回去,必然十月就要上路,以免途中遇雪,道路湿滑难行,届时公主刚出月子,望舒又还小,未免有诸多不便——更要紧的是公主不能受风,若是行路途中着了风,来日恐怕要受些苦。”
    景曦知道谢云殊是体贴,微笑道:“你说的不错,但吴王动手时,本宫必须能控制局面,既不能让他完全成事,又不能让他什么都做不了,远在晋阳鞭长莫及,不便行事。”
    她幽幽道:“若是一个不好,真叫吴王成了事,我们一家三口,有没有来日尚未可知呢!”
    谢云殊一怔,随即面色微微变了。
    吴王想做什么?最大的可能性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对熙宁帝的子嗣下手,再疯一点,直接剑指皇位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他真的成功了,黄袍加身,倒霉的就是熙宁帝尚存的皇子皇女们——和他争斗了多年的景曦自然首当其冲,说不定在吴王的杀戮名单上,她还排在睿王前面。
    到时候,生死尚且不由自主,哪里有余裕顾及着风受凉这样的小事?
    见他听懂了,景曦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谢云殊想明白了,略显黯然:“公主夙夜忧虑,我却无能为力,实在惭愧不安。”
    他黯然时,秀眉微微蹙起,长睫在冰雪般的面颊上投下鸦青色的阴影,有种玉瓷一般秀美的清灵。
    景曦心想你有这张脸,别添乱就够了。说出口的话则温和很多,她温声道:“本宫无暇顾及府中诸事,你为本宫分忧良多,如何就要惭愧不安了?若是没有你,本宫还要分心掌管府中诸事,如此自贬,大大不妥。”
    哪怕知道景曦是在安慰自己,谢云殊也不由得稍稍展颜。
    景曦有心转移话题,笑道:“说起来,本宫倒是忘了问你,为什么叫她望舒?”
    作为孩子的父亲,谢云殊不但无权置喙姓氏,连取名的资格也被剥夺了。熙宁帝在赐封号时,很可能将名一并赐下,如果熙宁帝不赐名,取名的权力则归到景曦手中。
    晋阳公主短暂地找回了一点良心,大发慈悲将乳名的命名权力交到了谢云殊手中。
    “望舒是月亮的别称。”谢云殊莞尔一笑,“曦者,日光也,公主是日,小郡主就是月。”
    “本宫是日,望舒是月,那你呢?”景曦饶有兴趣地倾身向前,凝望着谢云殊冰白的面容,“你把自己放在哪里了?”
    谢云殊怔了一怔,眼底漾出一点柔和的笑意来。
    “日月当空。”谢云殊轻声道,“臣只要能仰望着凌空的日月,就已经很满足了。”
    第85章 回京 ·
    “……晋阳公主之女令仪, 系朕之爱女所出,生而有贵之尊与德,足大者封, 故封郡主,号曰升平……”
    待传旨的太监四喜念完诏书, 众人深深叩首。四喜将手中的旨意珍而重之地递交出去, 才对景曦笑道:“托公主的福, 咱家才能得皇上信任,出京一趟。”
    景曦已经起身,闻言笑吟吟道:“公公一路奔波辛苦, 不如先去休憩,本宫在府中备下了小宴,还请公公赏光。”
    “公主说这话可能折煞我了。”四喜连连摆手,“没有公主,咱家哪能有出头之日——小郡主生得真好。”
    四喜一边说一边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望舒,啧啧赞叹:“真是钟灵毓秀,与公主颇为相似啊!”
    的确,生下来几日之后,望舒慢慢长开, 渐渐显出白嫩可爱的样子。比起原来像只毛没长出来的小猴子,景曦根本不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生下的孩子, 如今的望舒简直模样大变,以至于景曦几乎疑心孩子被偷换了。
    景曦笑而不语,转而问道:“本宫看公公带来的人似乎太多了些。”
    四喜道:“皇上的意思是,公主既然能赶在年前回宫, 索性叫咱家在晋阳多叨扰两日,同公主一起上路返京, 也好照应,额外多带了二百名禁卫,是为护送公主驸马并升平郡主的。”
    毕竟一路奔波至此,又略说了几句话,四喜便露出疲惫之色。朝景曦告了罪,便由公主府的侍女引着去前院客房中休息了。
    新鲜出炉的升平郡主景令仪仍旧躺在奶娘的怀里酣睡,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拥有了五百户的封邑——能知道,能被写在诏书上的封邑数量,都是实封,是真真切切能拿到手里的好处。
    谢云殊把女儿接过来抱在怀里,动作娴熟,他抱着孩子走到景曦身侧,道:“已经命人将圣旨供奉起来了。”
    “你做事本宫放心。”景曦道,她伸手摸了摸望舒柔嫩的脸颊,又收回手,“你别多心。”
    谢云殊一怔。
    见他发怔,景曦才意识到谢云殊压根没注意到圣旨上的机锋——从始至终,诏书强调的是“朕之爱女所出”“生而有贵之尊与德”,也就是说,望舒受封升平郡主,完完全全是子以母贵,和谢家半分关系都没有。
    不从谢家姓氏,不入谢家族谱,甚至连册封郡主的旨意上,都没有半个谢字,就好像升平郡主景令仪根本没有父亲一样。
    这是熙宁帝在对谢家表示不满。
    景曦心想八成是谢丛真上书反对她回京,惹怒了熙宁帝,故而连下册封圣旨都能落谢家的面子。
    她眨了眨眼,轻而缓地笑了起来。
    ‘令仪’指的是美好的仪容风范。作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女儿,望舒果然没有辜负这个名字。几乎是每天都能变个样子,待得满月之后,上路回京之时,她已经可以看出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容貌特点了。
    比起景曦,望舒长得更像谢云殊,唯有一双眼睛承继了景曦从宣皇后那里得来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澈美丽。
    对于女儿长得不像自己,景曦没有丝毫不满——谢云殊那张脸她也很喜欢。单从谢云殊能打败一众京城贵女,独占第一美人的名头就能看出,谢云殊的美貌并不下于任何一人。
    不过熙宁帝对此深表遗憾。
    回京的一路可谓风平浪静,唯独行至青萍山一带时,天降大雪。沿途道路被雪掩埋,湿滑泥泞,不得不就地停留休整。
    时隔一年多,青萍山驿站已经不复当年的破败不堪。一场大火把它烧的干干净净,紧接着逃出生天的晋阳公主一封奏折摆在了宣政殿上,引得熙宁帝大怒,下旨重新整修驿站。
    景曦站在驿站的屋檐下,凝视着屋檐上结出的冰棱。目光渐渐从冰棱移到檐外地上厚厚的一层积雪,很轻地叹了口气。
    她身上只披了件半薄不厚的披风,云霞忙抱了大氅追出来能给景曦披上,也跟着看向房檐下的冰棱,道:“这驿站也太不上心了,万一掉下来伤着人怎么办。”说着便能去寻人来敲冰棱。
    驿站人手本就不多,并不是有意怠慢。景曦叫住云霞:“别去了,待会承影回来叫他随手敲了吧。”
    “承影呢?”云霞这才知道承影原来此刻不在,一边给景曦系好领口的束带,一边好奇道。
    景曦道:“他去厨房里找吃的了。”
    话刚说完,就见承影手里端着一碗鸡丝汤饼从回廊上绕过来,一边走一边埋头吨吨吨喝汤。亏得他是暗卫出身身手灵敏,虽然不看路,也完美规避了一切可能撞上去的柱子。
    察觉到前方有点不对,承影猛地抬头:“……”
    他嘴里还含着半口汤,露出了僵硬的表情。
    “把碗放下。”景曦镇定道,“过来敲冰棱,你吃汤饼怎么不拿双筷子?”
    “太麻烦了。”承影仰头把汤吨吨吨喝完,汤饼还剩在碗里。他一手端着碗,另一手从腰间把软剑抽了出来,只一晃神的功夫,云霞甚至都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不远处檐上晶莹剔透的冰棱已经全部落在了地上。
    承影满意地将软剑收回腰间,确定景曦没事吩咐了,才兴致勃勃地问:“我看厨房蒸着单笼金乳酥,能给我留一笼吗?”
    “可以。”景曦很好说话,“待会你自己去拿。”
    承影正能欢呼,景曦眼疾手快地将食指压上唇边,示意他噤声:“别吵,望舒刚睡着!”
    “!”承影噤若寒蝉,立刻闭嘴,端着碗蹑手蹑脚进房偷摸点心去了。
    云霞对着承影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公主,他不冷吗?”
    雪下的大,正值寒天,承影依旧是一身黑衣,他仿佛一年四季穿得都是一模一样的衣物,根本不畏寒冷。
    但暗卫武功再高,也是凡人,可能不会特别怕冷,却不可能真的不畏寒暑。
    承影之所以在冬日里也不换上厚实的衣物,是因为他年纪轻,身体单薄,武功以轻灵快捷为主。数年来穿同一款式的衣裳,软剑、暗器都放在完全一样的位置,以便在遇敌的第一时间就能及时出手应变,不浪费任一瞬息。倘若穿得过分笨重,一旦遇险,哪怕拔剑只慢一瞬,都有可能失了先机。
    这就是他为什么总是在吃东西的原因。纵然对寒冷不似常人敏感,冬日承影也更容易感觉到冷,他必须吃热食,才能保证身体温暖,动作绝对灵活。
    护卫不必如此自苦,但承影是景曦的贴身暗卫,他不能出一点差错。
    “但是。”云霞犹豫着问,“一直吃东西的话,如果真的遇险,岂不是更容易贻误时机?”
    “可能他只是想找借口多吃点东西。”景曦平静道,“承影又不是傻子,他肯定加衣服了,只不过穿在里面,你没看出来而已。”
    云霞:“……”
    在室内已经偷吃了半碟肉脯的承影:“……”
    景曦摇了摇头,举步往隔壁走去。望舒的奶娘正守在外间,内间里,谢云殊坐在榻边,正温柔地轻拍着女儿的背,确定她已经沉沉睡去,才停了手。
    守在外间的奶娘见晋阳公主来了,连忙行礼,又不敢出声,怕惊醒了睡在内室的小郡主。
    照顾郡主原本是奶娘和婢女的职责,然而驸马很乐意承担这项重任,他时常来亲手照料女儿,连带着望舒身边的琐事都被正院的婢仆承担了。奶娘除了喂奶,整日无所事事,很担心会被遣出府去,内心满是愁苦忐忑。
    景曦示意她不能出声,站在内室门口,静静看着谢云殊和酣睡的女儿。
    察觉到景曦过来,谢云殊起身出来,掩上门,笑道:“公主怎么不进来?”
    “本宫刚才从外面进来,满身寒气,不好离望舒太近。”景曦解释道。
    “出什么事了吗?”谢云殊敏锐地察觉到了景曦眉眼间隐藏的一丝倦意,担心道。
    景曦摇摇头,只道:“驿站的人已经开始清雪,只能这几日不再下雪,雪就会化了。”
    “这不是好事吗?”谢云殊不解,“没了雪,路能好走很多,我们也可以早日入京。”
    曾经见到下雪只会欣喜赋诗,不理俗务的少年名士,现在已经非常娴熟地开始规划入京路线了:“……我们人马太多,往常不怕,但如今正值冬季,随时可能下雪,不如从合汇县城内穿过,也省得走偏僻官道遇雪不好处置。”
    “好。”景曦确定谢云殊的规划没什么问题,点头道。
    半晌,她又叹了口气:“雪化的时候比下雪更冷,今年本就天寒,那些家无余粮的百姓,该怎么过呢?”
    家无余粮的百姓怎么过,京城里的人并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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