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开始,少年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对兄长的话语难以理解,听到耳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它让我对明栗的敌意越来越大,常使用祀灵之音去窥探她的内心,可明栗十分谨慎,我每次都无法听到她心中所想。”
    少年打着哈欠趴在桌上懒洋洋道:“你常去找她,我还以为是你喜欢她呢。”
    兄长侧首看向窗外棠花,语气充满遗憾:“明栗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也正因为她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让人在意。倘若明栗顺从神谕的意识,去创造属于八脉的世界,那么所有为此反抗的人都输定了。”
    少年茫然地眨眨眼,兄长说什么了吗?
    “我不愿意顺从神谕,是因为这世界如何,不该是它说了算,更别提它以这种方式支配后来的朝圣者们,把不同的人,全都变成同一种人。”兄长似有似无地叹息一声,“可我如今发现,明栗虽是通古大陆千百年难遇的天才,是当今通古大陆最强的朝圣者,却也被神谕逼得时刻警觉。”
    “许多人最初都不愿意被神谕支配,最终却还是被神谕影响,失去自我,成为神谕的奴隶。”
    “而我……也没能赢过它。”
    少年望进兄长悲伤的目光,意识却是模糊的,眼睛看着对方嘴巴一张一合,耳朵却听不清那声音。
    兄长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明栗常常独自一人闭关,是要凝神静心对抗神谕,而她因此难以离开北斗,对外边世界的变化会有所迟钝,而现有的朝圣者们各有想法,对她的敌意却越来越大,不管是自我产生的还是被神谕支配的,都将付出行动。”
    “神谕努力了上万年,已经到关键时间点了。”
    兄长伸手在桌上点了点,问少年:“天一,八脉法阵的布阵基本是什么?”
    少年总算听清了兄长的话,以为他是要考验自己,便坐起身答:“咒纹字符、星线、定阵点、八脉灵技。”
    兄长又问:“布阵的第一步是什么?”
    少年说:“先确认定阵点。”
    “定阵点确认后,散落的星线和咒纹字符,以及八脉灵技们才能连接起来。”兄长看向窗外高悬的白日,轻声道,“幸运的是,最强的朝圣者在反抗神谕,不幸的是,顺从神谕的人们找到能彻底摧毁生脉的定阵点了。”
    少年眨眨眼,我哥在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记不住今日的对话,也无法理解,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记起来,也许我做不到的事,你能做到。”兄长叹息着,望向他的目光比在春日里提早凋谢的杏花还悲伤,“今日之后,我也不再是你的兄长了。”
    宋天九输给了神谕,他不再是会反抗神谕的朝圣者,而是被神谕支配的,创造八脉世界的奴隶。
    于是东阳开始大肆追杀地鬼,将之前放过的地鬼们抓回来杀灭。
    少年最初难以理解兄长对地鬼的态度为什么又变了,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兄长赶去北境鬼原杀明栗。
    东阳几位院长和宋天一都知道,宋天九当年去北境鬼原是为杀明栗,他并非外界说的,是在明栗死后才去的北境鬼原,而是提前去的。
    北斗和东阳都失去了朝圣者,但北斗因为后来的袭击死伤更重,相比东阳却只是失去了一个宋天九而已。
    外界有诸多猜测,说宋天九是为救明栗才去的北境鬼原等等,但东阳否认的同时,也尽量不与北斗起冲突。
    *
    听完宋天一的回忆,屋檐下的冰漠地鬼们纷纷陷入沉思。
    “这可真是个大消息。”程敬白一手点着眉心,若有所思道,“让我顺一顺,我们只打算救子息,而岁秋叁打算杀光这世上所有人,创造只有地鬼的世界。”
    “朝圣者那边则打算杀光世上所有地鬼,创造只有八脉的世界。”
    周香弱弱举手道:“那我们当然是选择岁秋叁——”
    “先别站队。”程敬白把她举起的手按回去,“秋朗抢了东阳神武·醒髓,子息不知道被关在哪,该不会你哥说的定阵点,就是被关了五年的子息?”
    宋天一茫然发问:“从之前我就想问,你们说的子息是谁?”
    周香歪头凑近他悄声解释着。
    李不说道:“如果子息是定阵点,他应该会说。”
    “不一定。”林枭却摇摇头,“他现在的状态,许多事都不会坦白。”
    程敬白也道:“如果是子息,那宋天九应该会跟明栗说才对。”
    “那也不一定。”宋天一也摇头道,“我哥那时候的状态已经是被神谕支配,没有自我,而且一直以祀灵之音试探明栗,都把人家惹得起了杀心,明栗对我哥肯定没有半分好感,会听他的才怪。”
    林枭缓缓皱起眉头:“如果是子息的话,那他的处境可比我想象得更危险。”
    程敬白不由想周子息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如今他失去人性,没有感情,想法难以推测。
    可如果是以前的周子息……他绝对不会放任自己成为神谕抹杀所有地鬼的存在。
    若真到了那一步,周子息会毫不犹豫地,先杀了自己。
    程敬白想得眼皮直跳,所以这家伙从不说自己在哪,是根本没打算让人去救吧。
    第115章
    守护着北斗的虚化物冰龙们,直到第二天入夜时才彻底化作飞雪消散天地间。
    这正是东野狩预料的明栗等人回来的时间。
    天璇院的柿子因为承受不住这异常的霜雪落了满地。
    陈昼将东野狩烤好的红薯都分给了曲竹月等院长,他坐在屋中看剩下的柿子良久,最后沉默起身,继续师尊未做完的事。
    从前分散外地各处的孩子们回来了,一直留在北斗的人却离开了。
    回来的人们独自消化着难言的悲伤和愤怒,他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无法放纵自己沉溺在悲伤中太久。
    断星河穹顶是漆黑的山壁,整个空间的照明全靠河中发光的命星们,成千上万颗。
    河水下的黑龙石像无声缓慢地游动。
    明栗已经在断星河内待了两天两夜。
    起初还有东野昀陪着她,即使东野昀不能再发声说话,却能以传音符回应明栗的问题。
    后来东野昀被叫走去治疗星脉,断星河便只剩下明栗一人。
    人们都知道这时候不该去打扰她。
    北斗的人死后命星坠落成鳞,落在黑龙石像身上融为一体,继续庇佑北斗。
    她的父亲、无数前辈都在这。
    明栗对一直游动着不会停下的黑龙石像说着话,正如从前她跟父亲闲聊时的语调,说着普通或不普通的事。
    从前她破境得知生脉的事后,也是第一个跟东野狩说的。
    只是父亲也记不住。
    明栗不止说过一次,每当她有所犹豫时,都会去跟父亲聊天,哪怕父亲无法记住、无法回应给出答案,可她却会再次静下心来。
    其实受长鱼苏的影响,东野昀隐约意识到一部分真相,却又不是全部,所以才会对地鬼的态度微妙,又将这些告诉了他和长鱼苏的孩子们,试图让孩子们避开风险。
    最终该遇上的还是会遇上,避不开的。
    明栗和身边的许多人都说过,父亲、兄长、同门——可没人能记住,她只能自己努力,一个人想办法去对抗。
    明栗也不像相安歌是孤身一人,无所谓这世上的所有人是生是死,她的身后是整个北斗宗门,是她想要守护的至亲好友们。
    黑龙石像朝站在断星河边缘的明栗游了过来,明栗蹲下身,缩成小小一团。
    她的手中握着东野狩留下的听音石,其中记录了他和幽游族金袍祭司的对话,告诉明栗她的师弟周子息的下落与幽游族有关,想要找到师弟,就要去北境三十三部落。
    金袍祭司重伤被传送法阵带走了,按照曲竹月等人的话,他伤得太重,应该活不了多长时间。
    明栗看着朝自己游过来的黑龙石像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到冰冷的水面,却无法再往下,黑龙在水下望着她,一水之隔,生与死的距离。
    黑龙无声游走。
    也许是死者们不愿让生者沉溺悲伤不舍,才让断星河如此界限分明。
    明栗缓缓收回手,垂眸望着黑龙石像离她越来越远。
    一道阴影落下,倒映在水面,明栗侧首看去,年迈的北斗宗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岸边,目光平静地追随着水下的黑龙石像。
    明栗要起身时被宗主伸手按住肩膀,她低声道:“宗主。”
    “我前段时间去北境,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幽游族长,是他让互相猜忌彼此内斗的三十三族团结一心。”北斗宗主说得不急不缓,却让明栗耐心听着,“自从许多年前,北斗一位心之脉弟子去离间北境三十三族,让他们无法进入内城多年,后来的历代北斗宗主,可以不是八脉满境,甚至不是八脉觉醒,但必须是心之脉巅峰。”
    明栗知道这事。
    如今的北斗宗主并非八脉满境,也不是八脉觉醒,但他却是心之脉境界巅峰,当今通古大陆,论“心意”掌控,谁也不及他。
    旁人一生都追求八脉,而北斗的宗主们,一生都只追求心脉巅峰。
    可这样的心之脉巅峰强者,却有一个背负一生的职责,那就是继续以心脉力量影响北境三十三族,让他们无休止的内斗、互相残杀。
    北斗宗主轻叹声,目光始终追逐着黑龙石像,“北境的人们,从出生开始便是八脉满境,那里是只有朝圣者的世界。”
    明栗垂眸,眼睫轻颤,这是她上次死时才知道的,二次破境后才想起来。
    “虽说一出生就是八脉满境,但他们的实力也有强有弱。”明栗回忆道,“就像我们,同是修行者,但经过修行和训练,和没有学过这些的人相比,使用力量的技巧和强弱都不对等。”
    而且,她还有一个怀疑。
    北斗宗主点点头,继续道:“虽然都在同一片大陆,可那边却像是被奇怪的力量笼罩着,天生的朝圣者,似乎是被神眷顾的地方和人们。”
    “若是北境三十三族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在无数朝圣者的进攻之下,内城的人们很难守住,到时会死伤无数,内城的人们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当年破局的朝圣者,正是以心之脉的‘意’,控制了三十三族的‘意’,让他们变得互相猜忌,内斗不休,无法达成共识,因此败走退回北境鬼原。”
    北斗历任宗主都继承了这个使命,以心之脉的力量与天上星辰共鸣,将力量覆盖到北境鬼原,让三十三族吸取天地间的星之力时,也让这份力量趁机而入。
    北斗宗主叹息着,眼中出现愧疚之色:“这么多年,却因我实力不够,导致出现变数,引来无数风波。”
    明栗却道:“并非您的实力不够,是三十三族终于出了个真正的八脉强者。”
    她说着歪头看北斗宗主,却在发现对方嘴角溢出血色时顿住。
    “有的秘密,只有在死亡时才能摊开。”北斗宗主朝她慈爱一笑,又看回黑龙石像,“自从五年前与北境鬼原开战后,我一直想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常在北境鬼原附近探查,宗内事务都是阿狩他们在管。”
    “我察觉到北斗变故要回来时,却被那位幽游族的族长拦住,他似乎不耐烦我这些年的窥探,终于打算动手了。”
    北斗宗主咳嗽声,衣衫下逐渐渗透出大片血色来。
    “与他一战让我明白……在北境鬼原之内,绝对不要轻易使用心脉力量。”
    明栗听得眼皮一跳,瞬间想起当年在北境鬼原大火燃烧的那幕。
    北斗宗主在岸边盘腿坐下,抬手擦了擦嘴角血迹,“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新任宗主的位置,我交给了你曲姨。”
    曲竹月是几位院长中心脉境界最强者,按照规矩将北斗宗主传位给她,不会有任何人反对。
    “趁我现在的心脉力量对他们还有些许压制作用,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北斗宗主看着黑龙石像轻声说,“你父亲的事,不要太难过,尽管我们对他十分不舍,可自从你母亲离开后,他始终是孤独的,也许对你父亲来说,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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