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羡脑子里那根稍微松散的弦再度绷紧,忐忑地看他,半晌没言语。
    梁潇道:“只是觉得奇怪,你心系新政,怎么两年前没有和檀令仪一起入京?你瞧上去也不像是惜命的人,莫非是被什么人给绊住了。”
    辰羡手心里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不由得合拢双拳,豁出去了:“倒是有。”
    梁潇再度偏首看他,显出几分兴味。
    “只是个乡野民女,我不希望她卷入这些是非里,希望大哥高抬贵手,不要打扰她。”
    辰羡在赌,赌梁潇事先并不知道他藏身在槐县,赌他不知道姜姮还活着。这事情看着凶险,只差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若是运筹得当,就可以让这窗户纸一直不破。
    毕竟,在他心里,姜姮已经死了,再去探听自己的姻缘私事,也没什么意义。
    梁潇果真不再纠缠,只是言语间颇有几分感慨:“原来你待她也没什么长情。”
    辰羡不敢久留与他多言,匆匆告辞,在转身时他意外看见梁潇手中随缎袖垂下的一串佛珠。
    辰羡从茶肆离开后,就去找了姜墨辞。
    姜氏父子搬回了原先在京城的旧宅,这宅子统共没住过几天人,年久失修,很是费了番功夫修葺。
    姜照在清醒时谢绝了国公爵位,这两年间愈发糊涂起来,郎中看过,说他的脑力正飞速蜕化,用不了多久就会和三岁稚儿无异。
    竹竹、芜芜已经八岁,囡囡也两岁,姜墨辞一直没有再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年前经由顾时安举荐,补了神卫副都指挥使的缺。
    梁潇好似对姜家已经不再关心,未置一言,任由顾时安折腾。
    辰羡突然造访,让姜墨辞很是不安了一阵儿,听他说完事情缘由,才稍稍松了口气,询问过姜姮的近况,才与他进入正题。
    其实檀令仪这事有些诡异。
    那几个礼部官员向来是朝中的中间派,既不亲近崔氏,也不靠拢摄政王,更加跟新政没什么瓜葛。只是那些日子檀令仪频繁出入御前,再加上礼部筹备官家大婚,往上递了几回画像,两方人打过几回照面,一来二往便熟稔起来。
    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两方人越走越近,开始插手皇后人选。
    辰羡认定檀令仪书生单纯,不可能有这些迂回曲折的心思,必然是着了别人的道。
    可是是着了谁的道呢?若是梁潇,不必如此费周章的算计,直接杀就是。
    再者,檀令仪一介书生,手无权柄,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不甚正统的帝师称号,算计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辰羡觉得事情远超他想象中的复杂,随口问姜墨辞:“你没牵扯进这些事吧?”
    姜墨辞道:“我自打领了神卫副都指挥使一职,便安于本分尽忠职守,时安嘱咐过我,我是武将,身份敏感,不要妄动。”
    辰羡曾听姜姮无意提及“顾时安”这个人,言谈中对他颇有赞赏,姜墨辞又如此信赖他,不禁对这个人产生兴趣,多问了几句。
    原是襄邑的旧人,当年姜姮出逃,他也出了不少力。
    辰羡生了要拜访他的心,姜墨辞却摇头:“他未必肯见你,这些年时安的性情变了许多,冷漠寡言,好像诸事皆不关己。仕途上倒是平步青云,刚升了殿阁大学士,眼瞅着就要封侯拜相了,可他和摄政王的关系却一天天疏离起来,反倒与官家更亲近。”
    辰羡在心底盘算,与官家亲近更好,檀令仪好歹是帝师,难道官家就不关心自己老师的死活吗?
    他执拗地摸到顾府,却当真如姜墨辞所说,吃了闭门羹。
    他先以“孙韶龄”的名帖拜谒,管家递进去,未几便出来说他家学士政务繁忙,无暇待客,请回。
    他狠了狠心,干脆以靖穆王世子的名号求见,这一回管家进去的时间长了些,但送出来的信依旧是无暇待客,请回。
    辰羡颇为沮丧地往回走,刚走出街巷,管家追了上来。
    他靠近辰羡,低声道:“我家学士带信给世子,说可从神卫都指挥使身上着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辰羡待要细问,那管家却好似背后有人追他似的,立即跑了。
    辰羡心底疑虑重重,却苦无良策,再三思忖,决心铤而走险去见一见这位神卫都指挥使。
    他回到客栈,已不见檀月,只有一个小厮候在那里,向他回话:“摄政王殿下吩咐,檀姑娘终究是未出阁的女郎,跟在世子身边多有不便,就将她接入王府暂居,也好与玉徽县君作伴。”
    这样也好。
    可听到玉徽的名字,辰羡不由得想起了羽织。
    羽织和他是一母同胞,当年靖穆王府获罪时嫁给了自己的同窗宣叡,说起来宣叡是崇文院学士宣思茂的同族,当年亦是国子监里文思卓绝的学子,前途不可限量。
    可就是因为替新政党说了几句话,被终生取消应试资格。
    他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摸去了那间民宅,远远见羽织捧着一莆篓的绣品从家中出来,身后跟了两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很是乖巧。
    辰羡躲在墙角后目送她离去,再三思忖,还是决心不见她。
    前路祸福吉凶难料,他已然连累过她一回了,不能再有第二回 。
    他将身上所有的银两摸出来,只留了住店吃饭的钱,省下的都顺着门缝塞进她家里。
    辰羡等在那里,直到日暮时分,羽织才和宣叡一起回来。
    那两个孩子仍旧跟在两人身后,蹦蹦跳跳,显得很是欢快。辰羡注意到羽织莆篓里的绣品没有了,而宣叡也换下昔年的褒衣博带,改穿短打,袖口和脚口都扎得紧紧的,额间有汗,羽织正踮起脚给他擦。
    宣叡顺势握住她的手,眉间眼底满是爱眷笑意,半点怨怼都没有,夫妻二人连同孩子相互依偎,进了家门。
    一敞开门,羽织就看见了地上的银两。
    她一怔,立即捧起来,双手都在打颤,冲宣叡道:“是三哥!一定是他,不会有别人了。”她目中涌出热泪,哽咽:“流言不假,他果真还活着。”
    宣叡谨慎地环顾四周,将羽织拥入怀中,低头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她才渐渐冷静,窝在宣叡的怀里进门。
    直到那扇门关上,辰羡才从巷尾树影里走出来。
    他凝着那间屋舍看了许久,将斗笠戴回去,转身走了。
    看上去贫贱夫妻过得也不错,至少相濡以沫恩爱隽永,连羽织都能如此,大哥和姮姮这些年享尽尊荣,怎得就没把日子过好?
    辰羡百思难解,只有将心思暂且收回来,专心想后面的路。
    有过前面的教训,辰羡干脆以诚待人,直接以靖穆王世子的身份向神卫都指挥使递拜帖,见他倒比见顾时安省事,立即就有人从府邸走出来,迎他入府。
    那位神卫都指挥使名杜平,年愈不惑,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与辰羡寒暄时就多次提及姜墨辞,姜墨辞在他手底下干副职,两人交集颇多,他对姜墨辞赞赏有加,唯独对檀令仪一事避而不谈。
    辰羡多次迂回试探,都被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岔过去。
    他实在无法,干脆起身告辞,杜平才敛去笑,靠近他说了几句正经话。
    “檀先生是在礼部侍郎孙尧的府上被抓,其余众人对密谋篡政的事皆供认不讳,唯独檀先生不肯认。世子若想知道真相,不如去孙侍郎府上探听一二,众人尚未定罪,他们的府邸也暂未查封。”
    辰羡感念地向他拱手。
    当夜,辰羡就去了孙尧府上拜访。
    因家主下狱,留下一屋子的老弱妇孺,皆仓惶哀戚,孙娘子与辰羡没说几句话,便捏着帕子抹泪。
    辰羡只得暂将话咽下,耐心安慰他。
    正说着,忽听府苑中传来咣当咣当砸门的声音,小厮开门,自门外涌入数十神卫,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神卫向两侧退,自中间走出一人,正是杜平。
    他一身劲装,手摁在腰间佩剑上,眉眼冷漠觑向辰羡,道:“逆贼梁渊,勾结叛党,意图作乱,奉太后懿旨,将其拿下,交由大理寺审理。”
    这一桩事并未在京中掀起多大波澜,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反倒是靖穆王世子死而复生的传奇,文人墨客编出了许多版本的话本,有说他遇仙女搭救,躲过杀劫;有说他本就是文曲星降生,有金刚罩护体。
    而朝中众臣,关心梁潇的态度甚于辰羡的生死。
    关于靖穆王世子死而复生却被擒拿入狱是以话本的形式传入槐县的,说书人在茶肆讲得唾沫横飞时,姜姮正在对面的书铺拨弄算盘。
    第70章 . (2更)   给本王把玉钟寺里的坟……
    自打辰羡走后, 姜姮就甚为不安。
    起初他们一心挂念檀令仪的安危,想着不能见死不救,把许多该考虑到的事都忽略了。
    比如, 辰羡是以孙韶龄的身份入京,孙韶龄的户籍在册,是成亲有女的,只要梁潇顺藤摸瓜,就能摸到她这里。
    她起先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梁潇认为她已经死了,不会有心思再查辰羡这些年的经历。毕竟,她在槐县置下了一份家业,有了一桩买卖, 里头浸染心血,不是那么容易舍下的。
    可当辰羡入狱的消息传至槐县,姜姮心存的侥幸彻底破灭。
    京城出了那么大的动静,迟早有人要把目光落到槐县,不是梁潇,也会有别人。
    姜姮打定主意不能不管辰羡, 但在管之前, 她要先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荆沐”先从户籍上消失。
    她将书铺落锁, 把崔斌和崔兰若叫来, 三人商量了一通, 决心做出姜姮闭铺归家夜间遇袭的假象。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先在沿途放一件姜姮沾血的旧衫,钱袋散落在地,装出路遇劫匪的模样。第二日清晨再由崔兰若和崔斌前去官府报案, 衙役查过,再由二人塞些银子,断一个路遇劫匪,无辜殒命的结果。
    衙役只当二人急着接手书铺,未做他想。
    这之后,崔兰若抱走晏晏,把姜姮和辰羡住过的旧屋低价售卖,甚至还给书铺房东留了不菲的补偿,才赶去城外与姜姮会和。
    他们不知道,他们几乎与奉命入城查探的暗卫擦肩而过。
    金陵至槐县路途遥遥,檀令仪在被捕前曾去过诸多州县访亲拜友,其实在辰羡出现于金陵之前,梁潇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梁潇曾经猜度过,凭辰羡那份忧心国事的热忱,就算要躲,也不会躲得离京城太远,故而这两年尽在京畿附近找寻,一无所获,也就那样了。
    自打姜姮死后,梁潇就对这些事不太上心,找辰羡甚至都不如找崔元熙费的心力多。
    也就是最近,檀令仪出事,檀月连夜逃出金陵,梁潇才设局想把辰羡引出来。
    没有跟踪檀月是怕打草惊蛇,左右只要扣着檀令仪,迟早能等来人。
    事情果真如他设想得那般,这么多年,辰羡依旧是欠缺警惕,顾前顾不顾后的性子,要论缜密程度,顾时安可比他强多了。
    想起顾时安,梁潇的神情蓦得深邃起来,站在窗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外裳,对着天边一轮静月沉默。
    姬无剑进来禀,说去槐县探查的人回来了。
    梁潇坐到书案后,飞速翻看过呈奏,道:“荆娘子遇上劫匪,不幸身亡,至今尸体都没找到,连孩子也不知所踪?”
    暗卫应是:“臣等向附近邻居打听过,那孩子大概是被熟人抱走的,正一岁多点,已经认人了,陌生人抱是会哭的,不会不惊动左邻右舍。后来又有人见到书铺伙计在售卖房屋,去问了几句,也没问出什么。”
    梁潇一怔:“一岁多点?”
    他抬眸看向暗卫,道:“户部呈上来的籍牒上写着,这孩子才三个月。”
    暗卫摇头:“绝无可能出错,臣找到了给荆娘子接生的接生婆,打听出来这孩子是荣安二年十月底出生的。”
    梁潇的脸色骤变,霍得自书案后起身。
    荣安二年十月底,往前推算就是荣安二年元月怀上的,那个时候崔元熙还活跃在朝堂尚未倒台,辰羡还被关在他家中的密室里,如何能让一个千里之外的女人怀孕?
    他仿佛触到什么辛秘关键,在书案后来回踱步,再度将奏报拿起来,飞速翻看,蓦得在一处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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