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妇人跪在地上,被这慢条斯理几句话吓得瑟瑟发颤。
    梁潇道:“本王还念着微时同诸位的夫君同朝为官,共襄政务的日子,可惜,他们却都忘了。”
    妇人中有个为首的稍稍年长些,壮着胆子站出来说:“并非夫君有心背弃摄政王,同是在朝为官,眼见殿下扶摇直上,哪个敢不敬着。只是崔太后总说,殿下到底是梁世子的兄长,这些年也不曾真正对新政党下过杀手,居心难测,我们的夫君是贪生怕死,不敢贸然将身家性命交托,是小人行径,可也在情理之中吧。”
    梁潇含笑看着这个妇人,道:“东拉西扯了一天,总算有个人敢出来说句实话了。本王觉得,那刑部侍郎的位子不该由你的夫君坐,该由你来,他在大牢里受了多日刑,可没有你这般果敢利落。”
    那妇人亦帕拭泪,连说“不敢”。
    梁潇扫了她们一眼,道:“本王说过,刑不牵妇孺,你们既然已经找上了门,本王便不好让你们无功而返。这样吧,你们各自去牢里见见自家的夫君,给他们带几件换洗衣裳。”
    妇人们本以为事情无望,谁知竟能得这恩典,皆喜出望外,连连稽首谢恩。
    她们抹干眼泪齐齐出王府,相互低语:“在太后面前把头磕破了都没用,还是得摄政王发话,这朝中风向再明白不过,那几个蠢人还只知道往刀口上撞,这一关若能闯过去,我看都得尽快投靠摄政王才是。”
    几个年纪小的最怕守寡,忙跟在身后嘤嘤附和。
    梁潇目送她们出去,看着那些姹紫嫣红的罗衫披帛,不知怎得,竟想起了姜姮。
    他想,若有一日他亦沦为阶下囚,姜姮会不会和这些女子一般为他奔波求情呢?
    不会的。
    他立即有了答案,她一定会趁机跑得远远的,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
    梁潇不怨她,脸上却不由得泛起苦笑,歪头问姬无剑:“中殿那边怎么样了?她们用膳了吗?”
    姬无剑回:“厨房刚做妥,刚刚呈上,这会儿只怕还没吃完。”
    梁潇霍得起身,唇角含笑:“走,本王去看看。”
    他来到寝阁窗外,轩窗半开,里头果然飘出饭食的麋麋香气,姜姮背对着他坐在膳桌前,不时挑勺喂一喂晏晏,螓首秀娟,神情温柔似水。
    梁潇看得心情大好,胸前积蓄的浊气瞬间散尽,他斜倚窗外,笑问:“闻着好香啊,我也还没用膳,能不能请我进去也用一用?”
    姜姮握着快箸的手一僵,静默了片刻,朝身旁伺候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她附在丫头耳边低语一番,那丫头便挽起袖子,用快箸往碟子里夹了些菜,碎步走至窗前,把碟子放在梁潇身前的窗台上,冲他屈膝道:“娘子说了,她们吃得也是这些,殿下若喜欢,在这里用也是一样的。”
    梁潇无奈挑眉,这是把他当家犬蓄养了吗?
    饶是这样想,他还是大咧咧地在窗台靠着,拿起快箸,开始夹碟子里的菜。
    到底是在一个屋檐下,又吃着一样的饭食,就权当阖家团聚,安享天伦了。
    他脸皮颇厚,尝到一道菜觉得咸了,还要抻着头冲姜姮道:“这道肉汤煨竹笋咸了,你别给晏晏吃,小心齁到她的嗓子。”
    姜姮有些烦他,偏头道:“我知道,在喂晏晏之前我会先尝一尝的,你就安心吃你的饭好了。”
    晏晏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乐呵呵回头看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梁潇朝她瞪眼,她也瞪,两只眼瞪得铜锣似的,炯炯有神。
    梁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姜姮察觉到异样,凉瞥了一眼梁潇,把晏晏揽回来。
    晏晏却不听,非要抻头看他,还将手里的半块桂花糕朝向他递了出去,嘴里咿咿呀呀,依稀有个“吃”字。
    第81章 . (3更)   梁潇抬起手开始甩自己……
    梁潇一下就来了劲儿, 从窗外探进大半个身子,冲姜姮嚷道:“你把晏晏抱过来,我就吃一块桂花糕, 别的什么都不干,你不要伤害孩子的感情。”
    姜姮厌烦地闭了闭眼,却见晏晏焦急地朝着梁潇探身,手中的桂花糕在她的摇晃下碎渣悉簌簌掉落,已然带了哭腔。
    姜姮抚着她的背哄劝,却怎么也哄不好。
    晏晏天生是个急脾气,这些日子梁潇又总在她们面前晃悠,早就混了个脸熟。她迫切地想要去喂梁潇,哪怕手里那块桂花糕已叫她揉捏得不像样子。
    姜姮实在无法, 叹了口气,起身把晏晏抱到轩窗前。
    梁潇伸出手想要从她手里拿那块桂花糕,谁知她哼哼唧唧地躲开,将手怼上他的嘴,要亲自喂他。
    梁潇受宠若惊,忙张开口, 将那块饱受摧残的桂花糕卷进嘴里, 开始细嚼慢咽。
    软糯香甜的气息随着咀嚼融化在舌尖,丝丝入味, 心中的盈实满足甚于味觉上的享受, 梁潇不禁温柔微笑, 凑上去在晏晏颊边落下一吻。
    晏晏嘻嘻笑起来,还抬手摸了摸梁潇的头。
    姜姮在一旁看得五味陈杂,半天没言语。
    梁潇小心翼翼冲她说:“顾时安我放了,案子也在正儿八经地审, 我最近没干什么坏事,可不可以让我抱抱孩子?”
    姜姮低眸看向晏晏,见她笑靥柔暖,默了默,紧抱着她不做声。
    梁潇道:“我怎么说也是她的父亲,而且她看上去也并不怎么讨厌我,姮姮,当我求你了,只让我抱一下,我不会伤害自己的骨肉的。”
    姜姮犹豫再三,在父女两极为相似的渴求面孔下,从窗把孩子递了出去。
    梁潇双臂半弯,谨慎周全地将晏晏环在怀里,低下头与她大眼对小眼。
    他抱得大概是极为不适的,晏晏皱着细小的眉宇流露出些许挣扎,双腿轻微蹬了两下,但还是老老实实窝在梁潇的怀里。
    她把小胳膊搭在梁潇的脖子上,瞪圆了眼睛,像是在仔细观察他的脸。
    那是极相似的两张脸,同样的凤眸薄唇,挂像到极致,连不经意的神态都带着难以言说的相似神韵。
    比起姜墨辞,梁潇显然更让晏晏觉得新奇。
    父女两正相互观察,姬无剑凑上来,眼见父女天伦一派温馨,犹豫了几许,还是附到梁潇耳边低语。
    梁潇脸色微变,低头看了看晏晏,依依不舍地将她送还给姜姮,冲姜姮道:“外面有些事需要我去处理,你带着晏晏早些睡。”
    说完他便转身走了,留下姜姮一脸困惑地凝着他的背影。
    梁潇出了府门,直奔内宫。
    崇政殿灯火通明,内侍宫女战战兢兢守在廊庑下,荣康帝一袭玄色袍服,垂袖站在门前,冲着里头叹道:“朕不是说了吗?会给你名分的,总好过你在外头游荡,风餐露宿,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里头再度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女子尖细的叫声:“我说了,我不想在这里,放我走!”
    梁潇一只脚刚迈上御阶最顶层,便被这个声音击得一阵激灵。
    他快步入内,顾不上招呼荣康帝,转头看去,果真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梁潇陡觉天旋地转,略显崩溃地闭了闭眼,看向荣康帝,道:“放人。”
    荣康帝执拗地摇头,稚嫩面容上铺满倔强:“不行,堂兄,朕早就认识她,朕找了她许多年,绝不能把她放走。”
    这里头听上去还有故事。
    梁潇眉梢微翘,把荣康帝拽入偏殿,让他跟自己面对面说清楚。
    原是当年荣康帝潜居代地时曾遭遇过几次刺杀,这些刺杀是不是崔太后的手笔尚不得知,只有一回极为凶险,刺客甚至把刀刺进了荣康帝乘坐的马车里,若非护卫冒死相救,只怕那一回就悬了。
    荣康帝仓惶逃命时,钻进了一个姑娘的马车里。
    那姑娘像是陪长辈出来的,正躲在马车里靠着车壁打盹儿,面儿娇柔,满脸困倦,蜷缩着身体,像只柔软懵懂的小猫儿。
    小猫儿醒来,见马车内钻进一个神色慌张的少年,面露惊愕,正要喊人,紧接着便听到了马车外面喊打喊杀的声音。
    那些刺客甚是嚣张,竟在街头上挨着搜索。
    姑娘小心挑帘往外掠了一眼,又颤颤把帘子放下,吐了吐舌头,冲荣康帝问:“那些人是抓你的啊?”
    荣康帝抹了把汗,蜷在角落里哀求道:“姐姐救我。”
    这姑娘瞧上去是个心软的,虽然害怕,但还是扬声吩咐马夫,让他赶车快走。
    马蹄踏了两声,那些刺客须臾便追了上来,但远远瞧见马车后坠着的玉符,却止住步子,不敢再造次。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马车走了。
    行至安全地带,荣康帝想询问这姑娘的名姓好在将来予以感谢,谁知这姑娘急匆匆将他赶下马车,着令车夫快走。
    荣康帝那时年少心性不定,心里仓惶难安,待站稳想仔细看一看那车上坠下的玉符时,马车已经走得很远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姑娘,前不久竟让他在街头寻到,二话不说便掠了带进宫里。
    梁潇听得煞是无奈,也不知他们梁家是不是血统上带着点瑕疵,在男女之情上都喜欢来这一套,但显然那个姑娘是如今的荣康帝不该招惹的。
    他抚着额头,叹道:“你知他是谁吗?”
    荣康帝目光炯炯:“兰若,崔兰若。”
    梁潇张了张口,闭上,又张口:“你知道她姓崔,还招惹她?”
    荣康帝低头看着青石砖缝,沉默半晌,才道:“我喜欢她,我真的喜欢她,从那日她救了我开始,我就再也忘不掉她。”
    他抬起脸看向梁潇,面上满是哀戚,道:“我求你了堂兄,我想要她,我可以让她做贵妃,当皇后,我可以给她最好的。”
    梁潇再度抚上额头。
    若非这些日子被大理寺那些犯官牵扯了精力,其实他早就该发现荣康帝的异样。一开始不知道他带回来的姑娘是崔兰若,没拿着当回事,待后来知道,才觉得头疼。
    当年,他太知道崔兰若在京城都干了些什么。
    迎来送往,宛若娼.妓。
    他嘴唇颤了颤,看着年少的荣康帝,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也许两人至今未有肌肤之亲,也许他没发现他带回来的姑娘是不洁之身。
    两厢缄默许久,梁潇还是觉得要说。
    他将那些不堪往事悉数说给荣康帝听,期间他的脸色确实难看了一阵儿,但很快释然:“没关系,只要她是兰若,这些就当都过去了,朕不会计较的。”
    梁潇诧异:“这也没关系吗?”
    荣康帝洒脱道:“人生在世,能遇上个喜欢的人多么不容易,何必要去在乎这么多?朕想要与她一生一世,前尘虚妄,何必挂怀?”
    梁潇蓦地一怔,痴痴盯着他,呢喃:“不重要,其实不重要……”
    荣康帝瞧他这样子,有些担心地虚扶着他,问:“堂兄,你怎么了?”
    梁潇什么话都不说,拂开他,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
    他在马车上颠簸,神思也随之飞了出去。
    脑海里有三个字不停打旋——不重要。
    他突然能沉下心想这件事,若当年姜姮真的和辰羡有染,他就舍得不要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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