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从未出现过继母私自挪用名章的事情,以继母的秉性定然也做了。
    只不过没有暴露,那是不是说明,曼娘在私下里早就处理好了这件事?
    倘若曼娘如今嫁给了自己,以她的能力和胸襟,一定会将侯夫人所做之事努力弥补,并且遮掩过去。
    那样的话,永嘉侯府一定也不会降为永嘉伯府,他如今也不会被家中之事拖累吧?
    那么在梦里,他又为何不珍惜曼娘最终逼得曼娘离自己而去了呢?
    游征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剧痛。
    他的走神被太子看在眼里,更加勃然大怒,随后拂袖而去。
    小厮一脸担忧:“世子,我们可要追上太子?”
    游征摇摇头:“不用。”他心里对太子的忠诚也有了一丝改变。
    曼娘丝毫不知游征的转变,她此时正在城外一艘画舫上。
    画舫是谢宝树寻来的,除了她们几个再无旁人,曼娘便想设宴请几人答谢。
    金桔掀开食盒一碟碟往桌上摆去,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谢宝树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却在看到那一桌子桂花糯米藕、糖醋藕圆、焦炸藕盒后一楞:“怎的一桌子都是藕?”
    “昨儿个遇上个白发的渔婆子划着船卖藕,曼娘见她可怜便包下了那一船藕。” 白歌阑连筷子都不拿便急着抓起一个焦炸藕盒送进嘴里,“这几天还有的吃藕呢!”
    金黄色的藕盒咬开后里头肉馅爆满,肉汁丰盈,咔嚓咔嚓的咬合声惹得谢宝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不甘示弱也吃上一口。
    曼娘则斟满酒谢过诸人:“多谢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白歌阑不以为然摆摆手:“都是姐妹说这些便生分了,你有这客气的份倒不如热一壶黄酒。船家这酒不如黄酒浑厚。”
    曼娘抿嘴一笑,往船舱后去热酒。
    黄酒端上来,白歌阑和石榴几个嘻嘻哈哈喝起酒来,谢宝树则要了一碗白饭,兴致勃勃就着米饭吃糖醋藕圆。
    糯软的粉藕剁开活上肉馅再下锅油炸,最后糖醋汁收汁。
    上面淋淋漓漓挂着橙红色的糖醋汁水,吃进嘴里,嘿,又酸又甜!
    酸得让人满口生津,甜得让人欲罢不能。
    嘴里的口水不自觉便分泌出来,咬上一口丸子,肉丸弹牙,肉馅则细腻绵长,真是下饭神物。
    咬开一半放在米饭上,再用筷子尖将白米粒拨拉上去,再“嗷呜”一口张大嘴连米饭带藕圆一起放进嘴里。
    真是分外满足!
    白歌阑喝一口酒,就一块桂花糯米藕。
    莲藕中被塞进糯米加红枣红糖炖煮成暗红色。
    切开横截面,便能看到孔洞状的莲藕内里夹杂的粘厚的糯米。
    咬上一口,甜滋滋,软糯糯。
    似乎是醉卧江南水乡,画舫里软声细语的小姐姐伸出一截莲藕似雪白的小臂给你进酒。
    呜——甜甜的,软软的。
    白歌阑醉眼朦胧大手一挥:“去,请詹春画舫弹琵琶最好的几位小娘子在船头奏曲!”
    玉暖小娘子年纪尚小不能喝酒,梧桐和海棠两个女账房先拍手叫好起来。
    待到歌姬过来,船头叮叮当当奏起曲来,煞是热闹。
    曼娘见酒壶快空,就笑着说要去打酒,而后叫船夫悄悄驶一艘小船送她去打酒。
    她上船后却嘱咐小船往码头上开。
    待到码头后她掀开船上窗帘,好整以暇瞧着码头上。
    岸上正是哭哭啼啼的侯夫人。她钗环尽卸,全身脂粉全无,一身的粗布衣裳。
    卸下往日里的华贵装扮,瞧着也不过像个平民婆子,是以过往的路人无一人注意到她。
    她身边跟着石婆子,除此之外便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显然那便是关押她的人。
    按道理说被休妻也无妨,大可带着自己的嫁妆好好过逍遥日子。
    可惜这侯夫人是高攀进的侯府,并无多少嫁妆,娘家见她遭殃便忙不迭地宣布不认这个外嫁女,是以才这么落魄。
    最后还是一儿一女求了侯爷,在外头的一座山庄里给她寻了个去处。
    原来前世让她受尽委屈惹得她与游征争吵无数的妇人这般好对付么?
    曼娘默然。
    谁知这时候侯夫人却瞧见了曼娘,她低呼一声,指着曼娘不敢置信。
    曼娘收回思绪,冲她一笑:“不错,正是我设的局。”
    “你个狼崽子!”侯夫人闻言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就要冲过来,却被两个婆子死死扯住。
    曼娘冷冷道:“倘若我不是狼崽子只是个普通女子,如今只怕已经被你设计害得声名狼藉不得不嫁给游征,婚后受尽你磋磨而后被迫拿出嫁妆填补你亏空了吧?”
    侯夫人一楞,她当初的确是这么盘算的。
    曼娘一脸了然,世间有一等人,你处处忍让,她非但不觉你体贴,反而觉你软弱更欺,待你更加变本加厉的严苛。
    那几个婆子可不耐烦等侯夫人,她们将侯夫人钳制着上了一艘船:“石氏,快走!”
    侯夫人,不,如今已经是石氏,她满眼愤恨想再看曼娘一眼,却只看到落下来的青布窗帘。
    **
    曼娘买来酒后,画舫上仍旧热热闹闹,见她拿酒进来亦是丝毫不惊,一个两个拍手笑着叫她过来听曲,居然没人注意到她出去了这么久。
    曼娘心绪不宁,笑道:“我去后厨给你们热酒。”便转身往后厨去。
    谁知到了船舱后头,见灶间坐着个人,那不是牧倾酒?
    见她进来,牧倾酒仰头一笑,少年锐利眉眼璀璨如星。
    两人自打那尴尬的提亲过后还未正式见过面,是以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
    还是牧倾酒先起身接过她手里的黄酒:“我今日巡逻路过此地,见是宝树家的画舫便一时好奇上来瞧瞧。”
    他打量了手中的黄酒,略皱眉头:“光是喝酒却有些伤胃,不弱做一道羹垫垫肚子。”
    曼娘正要做菜,牧倾酒却笑道:“我来,我从前学会一道莼菜响螺荟,今日正好请你指点指点。”
    他挽起衣袖露出古铜色臂膀,做起菜来亦是有章有法,居然不多时便将响螺切成薄片,荟入莼菜汤里。
    灶火上砂锅燃起雪白水雾,曼娘也在旁将黄酒烧开。
    小小的灶台间有一丝的暖意。灶间不大,两人活动间难免撞碰上对方,笨手笨脚相互道歉,却忍不住齐齐笑出声,正好将原先的尴尬氛围消散。
    此时船外已经华灯初上。
    岸边的商铺酒楼纷纷点起灯盏,河里游船画舫也亮起灯盏,还有女子在湖边放莲灯,炊烟袅袅,家里大人呼喊孩童吃饭的呼喊、街边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将个临安城映照得如人间天堂一般。
    牧倾酒不知哪里寻了个小案几,将莼菜响螺荟连砂锅端上桌,又给曼娘和自己各自盛了一碗,曼娘也将黄酒盛了两杯放在案几上。
    两人相对而坐,映衬着外头的灯光,倒有些今夕何夕的感觉。
    曼娘动起筷子尝一口,响螺片脆脆爽爽,莼菜清清淡淡,倒是倒下酒的好菜。
    她本来无甚胃口,也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菜。”
    牧倾酒似乎也颇为满意,眉眼间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得意:“那你便多吃些。”
    他前些日子吃了这道莼菜响螺荟当时便觉惊为天人,因而特意请教了做菜的厨子学会这道菜,为的就是哪天能做给曼娘吃。
    曼娘今日自打目送侯夫人离去后心里便始终郁郁,她喝了几口汤,神色始终寡欢。
    牧倾酒便问她:“可是有什么心事?”
    “有么?”曼娘惊觉。
    牧倾酒淡淡笑道:“你若是不高兴,那小指便会不自觉地敲击桌面,如今已经敲击了许久了。”
    曼娘脸颊一红,忙将小指缩了回来。
    她想了想,便问牧倾酒:“倘若你得到情报有人要害你,于是你先下手为强钳制住了他,那么会心生愧疚么?”
    牧倾酒嘿嘿一笑:“克敌先机,算不得上是阴损手段。只能说我赢得堂堂正正。”
    “可是,倘若你只是梦见她要害你,此时并未发生呢?”
    牧倾酒一楞。
    第六十四章 临安美食录
    “我第一次上战场尚存隐忍之心不敢动手, 可我身边的兄弟们一个个被敌军箭矢所伤甚至同袍毙命,那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牧倾酒伶仃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大相国寺檐角铁马, 清脆入魂,
    “以你的为人倘若梦见此人加害与你,那定然是这人真的做了什么才能叫你入梦心惊。”
    曼娘她没想到牧倾酒居然这么说。
    她眼睫微闪, 好半响才想到一个形容:心偏得这么厉害。
    就像从前浦江县城一位老妪,她孙子打了旁人, 她还振振有词:“你家孩儿总归是该打, 不然我孙子怎的不去打旁人?”
    帮亲不帮理, 蛮不讲理, 是非不分。
    万千军中杀出来的冠军侯自然不会有这般昏聩。
    唯一的解释便是, 他偏心曼娘。
    非亲非故,为何偏心?
    一想到这里, 曼娘才忽然惊觉自己想得有些远了,她脸瞬时起了红晕, 将话岔开:“且去外头瞧瞧他们如何。”
    牧倾酒见曼娘神色已经转为平静便知她心结已开,便笑道:“军中还有事, 我便不去瞧他们了。”
    说罢起身拱手道别, 待到画舫靠近岸边时才利落地纵身一跃,隐没在黑暗中。
    白歌阑见曼娘许久不来, 终于摇摇晃晃过来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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