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
    待到红烛将尽,蓟和抬眼看了看他,转了下手腕,唤道:师
    鹿鸣抬起头:嗯?
    蓟和愣了愣,眼底清明了些,道:鹿鸣。
    鹿鸣道:怎么了?
    蓟和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你看窗外。
    鹿鸣转过脸。
    蓟和:下雪了。
    第二日早晨打开窗户,满目盈白。
    蓟和晨起冒了寒,再加上昨晚坚持写信有些着凉,吃过早饭后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又头晕咳嗽,只得重回床上躺着了。
    鹿鸣给他掖了掖被角,担忧道:你在客栈里休息,不要跟我上山了。好不好?
    蓟和要说什么,张了张嘴又是一阵咳嗽,鹿鸣赶紧给他倒了杯水,看他喝下,给他顺了顺背,柔声道:你好好休息。只是普通感冒,不要担心,好好睡一觉。
    蓟和勉强说了个好,嗓音沙哑得要命。
    于是鹿鸣和沈棠便一步一步朝阳谷山走去了。
    阳谷山在这一侧人为开辟了一条整齐的山道,两人走到半途,鹿鸣止步道:不用再到山顶了,半山腰景色也甚为奇绝,就在此处观赏。
    沈棠听出他话中之意是此地更为开阔,若与野人相遇,也容易施展。
    周围古木参天,树干上铺着厚厚的积雪,稀疏的阳光从缝隙间漏下来,鹿鸣站在山崖处俯瞰下面,沈棠围在几棵树的旁边打转,转完突然一抬头,问道:师尊,蓟和是你最喜爱的弟子吗?
    鹿鸣:
    鹿鸣道:是。怎么了?
    沈棠愣了愣,没想到他会承认得那么坦然,一肚子的话突然不知道从哪说起了,犹豫一会儿,只好换个话题道:我觉得我父亲并不是十分喜爱我母亲。
    鹿鸣眯起眼睛,何出此言?
    沈棠道:他若是爱我母亲,又怎么会对我不管不顾呢?
    鹿鸣道:可是在你母亲去世后,道陵君再未娶亲。
    沈棠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他魂魄孤寒,生前对世上任何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不单单是只对我母亲。
    鹿鸣没说话,想起他之前提过的南院,心想难不成道陵君真是同道中人,可他如果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又怎么会有孩子?
    正在沉思之际,沈棠可能是心中郁闷难平,将腰间玉箫取了下来,竖在嘴边,吹响了婉转的曲调。
    鹿鸣没忍心打断他,静静听着,吹到高潮处,曲调艰涩,瞬间戛然而止。沈棠突然大叫一声,警惕道:什么人!
    鹿鸣吓了一跳,镇静道:是不是野人出现了?
    沈棠盯着他身后,沉重地点点头。
    鹿鸣心中一喜,心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拍了拍沈棠的肩膀:不要慌。
    沈棠道:它好像又躲起来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鹿鸣道:把你的箫拿起来,接着吹奏。
    沈棠尚在全神戒备中,闻言愣了愣:吹什么?
    鹿鸣想了想,说出一个名称:《雉朝飞》。会不会?
    沈棠道:会。
    鹿鸣嘴角微扬,沈棠便将玉箫竖在唇边,一曲婉转柔肠的《雉朝飞》飘扬在林间。
    《诗经》中曾以雉之朝飞作为爱情生活的象征,琴曲继承了这一主题,并流传着两个不同的故事。
    一个故事是说:卫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伤地奏起她生前抚弄的琴,忽见两只雉鸟成双飘飞而去。另一个故事说:牧犊子终年放牧打柴,直至暮年仍是孤身一人,他见雉鸟都是成双成队地愉快飞翔,非常羡慕,愈加感到自己的孤独凄凉,伤心地唱道: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
    而无论是哪一个故事,都是哀伤凄婉之极,令人闻之动容,曲调亦是逸韵幽致,含恨无限。
    沈棠边吹奏边往林中开阔处移动,避开了枝桠交错,萧声也越发得悲凉凄艳,他慢慢懂得了鹿鸣是要把那野人引出来,也按着剑柄警惕地看着四周。
    曲调发出一声高亢的转折,林间扑腾起一群飞鸟,鹿鸣眼神突然凌厉,向沈棠示意,下一刻野人便从树丛后跃了出来。
    鹿鸣瞬间拔剑出鞘,野人吼叫着狂奔过来,本是冲着沈棠的,奔到半途,却突然调转了方向,转而向鹿鸣扑过去。
    它体形壮大,像一座小山一样压过来,鹿鸣见躲不过,便向后下腰,脚底生风,剑尖在雪地上一撑,直接从野人腿胯之下滑了过去。
    那野人视线里没了人,气愤得捶胸顿足,一下子转过身,又朝两人袭击过来,沈棠在一边依然不紧不慢地吹着箫,野人听到曲调似乎怔愣了一下,鹿鸣看准机会,一下子抓住了野人的手臂,左手手肘重重捣在了野人的腰窝处。
    野人痛得嚎叫,鹿鸣丝毫不敢懈怠,回身握剑照着它的腹部砍了一剑,野人见血就会发狂,果然受此一剑,身上的褐毛全都炸了,眼中充满了血丝,怒吼一声就猛扑向沈棠。鹿鸣为他挡了一下,背部被重重砸了一下,感觉半个脑袋都发麻,但还是忍着没有下重手反击。沈棠紧紧盯着野人,嘴边丝毫不松懈,它听着哀婉的箫乐,动作稍有迟疑,赤红的眼睛朝沈棠看了过去,隐有挣扎痛苦之色。
    鹿鸣目光凝注,猛地冲过去抱住了那野人的小腿,野人沉浸在箫乐中没有反应过来,感觉到腿上的重量,大吼大叫,想把鹿鸣甩掉。鹿鸣借着这股劲儿直起腰,半跪在地上,一拳捣在野人的膝弯处,野人吃痛更是猛烈地甩动腿脚,鹿鸣死死抱着它右腿,一下子把野人折倒在地。
    他翻身而起,一脚踢在野人肚子上,野人痛得脸都扭曲了,毛发上滚满了雪,在地上滚来滚去,鹿鸣不会伤它性命,却也防着它再次袭击自己,用身体的重量压着它,同时把剑抵在其颈间。
    沈棠边吹箫边朝他们俩走近,乐曲渐渐低婉哀愁,那野人起初还剧烈挣扎,听见这乐曲动作慢慢迟钝无力,最后像放弃了一般,停住不动了。鹿鸣看着它,竟感觉从它血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压抑的痛楚,沈棠也停止了吹奏,俯下身来,那野人盯着他手里的紫玉箫,两行清泪从眼眶里滴落到雪地上。
    鹿鸣心头一震,他对沈棠道:好了。
    沈棠松开玉箫,走了过来,鹿鸣对他道:力气很大,但确实是个人。
    沈棠蹲下去,伸出手在野人的脸上摸了摸,把长长的褐毛拨开,毛下面隐藏着还算秀气的五官,他道:还是个女人。
    女野人像一件坏掉了的衣服一样,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嘴里喘着粗气,鹿鸣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猛地一缩,鹿鸣微微使劲,她竟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鹿鸣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女野人呆呆地看着他,喉咙里发出呜咽声,鹿鸣抚摸着她背上的长毛,安抚道:你别怕,我会帮你我知道你很痛苦,相信我。
    女野人的眼睛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可以称得上是神情的东西,虽然很微弱,沈棠惊异道:她似乎能听懂师尊你说的话。
    鹿鸣道:你把她扶起来。
    沈棠探过身去,试着碰了碰女野人,见她没什么反抗的动作,松了一口气,这才一手托住她的脊背,将她拽了起来。
    三个人面对面坐着,围成了一个圈,女野人目光呆滞地望着沈棠手中的紫玉箫,一动不动。
    沈棠晃了晃玉箫,野人的目光闪了闪,他道:你认得这个?
    女野人身子前倾,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沈棠轻巧地避开了,鹿鸣一把箍住了野人的肩膀,把她拽了回去,然后,他们听见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咆哮声。
    鹿鸣道:是什么人送你的吗?见她不停地往前挣,他带了试探的语气,父母送的,还是曾经的情郎?
    听到这一句话,女野人骤然大力挣脱了鹿鸣的桎梏,猛扑向沈棠,把紫玉箫抢了过去,抱在怀里细细摩挲。
    沈棠被她推倒了,起来想把紫玉箫夺回来,鹿鸣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动。过了一会儿,女野人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箫,目光如炬,突然一下子丢开了。
    沈棠将玉箫捡起来,收回腰间,疑惑地看着她,鹿鸣冲野人伸出手,野人忙不迭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呜鸣:不是
    沈棠睁大了眼睛:她能说话?!
    鹿鸣道:是人怎么不能说话。
    只是这女野人在山林上生活了太久,有了野兽的特征,久不与人来往,要说话也是及其艰难,嗓音如破锣一般,只能发出几个音节。
    鹿鸣道:不是?这当然不是你的。若你果真有一柄与之类似的玉箫,那就说明你以前是中原人。
    他这话不是疑问,而是一句肯定,女野人听了目光更是闪躲,沈棠道:师尊怎么知道她是中原人,而非本地人?
    鹿鸣道:这里民风相对中原要落后一些,百姓没有什么过于复杂的排遣时间的方式,更遑论认得玉箫这种高雅的乐器。你方才吹奏那首《雉朝飞》时,她几乎是瞬间就被引了出来,这说明她不仅是认得玉箫,更听懂了乐曲所表达的意思。
    沈棠恍然大悟:《雉朝飞》是讲述爱人情义缠绵的曲子,她被这首曲子引出来,看来是心里有一段很是苦痛的情伤。
    鹿鸣沉思,他看向野人,姑娘,我知道你是逼不得已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相信我,现在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好吗?
    女野人惊惶地看着他,半晌,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鹿鸣道:我猜你是中原人,那么,你又是如何来到楚地的呢?
    女野人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抗拒与挣扎,仿佛不愿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只是不住地摇头,其实鹿鸣也猜到了是什么原因。既然她是中原人,又颇通乐音,想必也不算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的女儿。若是大户人家的名门闺秀,婚姻大事必定是要寻求门当户对,结果却来到了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若非对情郎钟意,心甘情愿追随,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她是被人强迫掳至此地的。
    鹿鸣道:是被强人所害?
    女野人蜷缩起身子,双手紧紧抱住膝盖,鹿鸣微笑,摸了摸她胳膊上的长毛,道:既来则安,那你又是为何躲到这山上避世这么多年的呢?
    女野人抬起头看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无限哀怨,两颊的褐毛无精神地耷拉下去,她张了张嘴,似是急欲倾诉,发出来的声音喑哑粗噶:孩子
    第48章 溯源 她有心魔,是不愿触及的过往
    沈棠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鹿鸣也愣了一瞬, 为了防止野人情绪波动太大,他伸出两指点在她太阳穴上,一股细缓的灵流送入她脑中, 野人颤抖不止的身躯缓缓镇静了下来,混浊的双眼欲闭不闭,好像累极了,他看着她被毛发遮掩的面容,神情稍带探究。
    沈棠低着头, 看不清是什么表情,鹿鸣在他身上转了两圈,道:怎么了?
    沈棠摇摇头:我没事, 师尊。我就是突然觉得
    鹿鸣道:想起你母亲了?
    沈棠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鹿鸣没说话,他也有这个感觉,这感觉突如其来, 本来他猜这野人可能是从中原被拐到此处的可怜女子,但是听她对沈棠沙哑哀怨地说出孩子二字时,他心里又有了另外一种更强烈的直觉。
    非常突然又不容忽视。
    但是想要了解事情真相, 总不能只靠个人直觉, 而且故事里沈棠的母亲确实是生下他后就去世了, 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他低头沉思一会儿,然后敲了系统一下:在吗?
    【系统】:随时为您服务。
    鹿鸣道:关于主角的母亲,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系统】:很高兴为您解答。
    鹿鸣道:沈静其人,原文中提到因为她与外门男子私定终身,犯了绝青宗宗主之怒,屡教不改,被打发给了道陵君。这个打发是指不顾她的意愿, 强行将她许配给了道陵君吗?
    【系统】:是。
    鹿鸣:那她与道陵君结为连理之时,是否还是完璧之身?
    【系统】:否。
    鹿鸣吸了口气:最后一个问题。男主沈棠,是道陵君的亲生孩子吗?
    这回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涉及到主线剧情,请您自行探索。
    鹿鸣道:好吧。那我换个问题,沈静生下沈棠之后,是真的去世了吗?
    【系统】:无法为您解答。请您参照原文自行理解。原文内容:沈棠出生后,道陵君一如既往地温柔耐心,直至沈棠四岁之后,常常外出云游,家中有老妪照料,逐渐不闻道陵君音信。
    鹿鸣:
    也就是说,原文里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到过沈静生下孩子难产去世了,只是笔触只着墨于道陵君的行踪,关于沈静的去向几乎只字未提。
    鹿鸣与系统交流的这一会儿于外界来说只是一瞬,回过神来之后,他见沈棠还是神色郁郁的样子,便沉声道:沈棠。
    沈棠抬眼看向他。
    鹿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所有推论都是不成立的,明白吗?
    沈棠沉默地蹲着,半晌,点了点头。
    鹿鸣又回过神来看了看这野人,她攻击力很强,而且十分容易发狂,受不得一点刺激,山下百姓更是深受其害,不能让她继续留在山上,得尽快把她带回去。
    他站起身,将怀里的野人打横抱了起来,看她歪头睡了过去,对沈棠道:兹事体大,我要将她带回绝青宗。让耿茗仙君探得她的灵识,方可解你我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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