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被周达非贬为竖子,但事实上裴延年少成名春风得意。在大部分同龄人都还在拼命争取一丁点儿崭露头角机会的而立之年,他已经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和大多数人一生都无法匹敌的名望。
    他没什么想得到的了,努力的边际效用是肉眼可见的极低,自然也就不愿意辛苦工作。
    他不缺钱、不缺成就、不缺别人的认可。至于艺术...
    艺术原本就是孤独的,裴延的理想主义里不能掺杂一丁点儿别的物质,因此他从没想过要让别人理解自己的艺术思想。
    裴延会考虑观众,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自负地猜透别人的喜好并以此得利;他没有兴趣科普艺术、说教别人,对他人批评自己的言论也不予理会。
    当然,以上一切都要排除对裴延极端不屑的周达非。
    至于周达非...
    裴延知道周达非在干什么。
    从别墅搬出去后,周达非似乎又住回了原先租住的那类房子,连墙壁都透着发霉气息的老破小。
    他离开的时候离春节已经没几天,是最不好租房子的时候。裴延原以为他会回北京,起码在家把这个年过完。
    可是他没有。
    或许是周达非对梦想的追求已经到了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又或许他单纯是不想见到周立群。
    开春后,周达非开始忙忙碌碌。失去了“金主”的他要重新为生计奔波,裴延隐约查到他在准备短片拍摄之余又在做家教。
    那段时间裴延状态很不好,几乎不去公司,李秘书常常来家里汇报工作。
    有一回,李秘书犹豫良久,“裴老师,那个...财务部问,每个月打给周,”
    李秘书很头疼,不知道如何措辞,“就,每个按上海人均收入标准那个...还打吗?”
    “继续打。”裴延想都没想。
    他沉吟片刻,“跟财务部说,金额翻一倍。”
    上海房屋的租金很高,生活成本也不低,周达非是富养长大的,现在又是很需要用钱的时候。
    除了那笔“工资”,裴延甚至连五险一金都在给他交。
    尽管裴延知道,周达非是绝不会愿意依靠他人的,否则他不需要逃离裴延,他甚至不必离开家。
    只是,裴延终究希望周达非能够最大程度地做自己,希望他在真正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时不需要向任何其他的人低头,包括周立群。
    就这样,眨眼间天气由凉转暖又转凉。到了这年秋天的时候,裴延已经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好几个月了。他不怎么见人,原本搞到一半的新项目也没有继续进行的意思。
    裴延没干过十年磨一剑的事儿,几个月都够他再拍部电影上春节档了。他从没休息过这么久。
    于是业内渐渐有传言,说裴延因为跟周达非闹翻而元气大伤。
    曾经的周达非被裴延天天带在身边,凡是跟裴延工作上有交集、去过裴延家里的人,几乎没谁没见过他。
    他不怎么多话,只在有事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他有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浇花,有时候去厨房找点吃的。反正自己该干啥干啥,从不主动跟人打招呼,裴延也不管他。
    他们对外称是师徒,但相处就像情侣一样,裴延还捧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也几乎没什么经验的新人做了导演。
    《柠檬凉》很成功,堪称小成本良心网剧的典范,发乎三角恋又不止于此,个别镜头甚至有几分电影质感。很多人说,这部剧是裴延把周达非抱在自己腿上手把手教着拍出来的。
    而如今裴延几近隐退,周达非甚至连这部剧的发布会都缺席了。
    尽管裴延的脾气没人敢恭维,但闹到这一步,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认为是周达非狼心狗肺。
    十月的时候,有心细的发现这位“狼心狗肺”的导演自己去参加了青年电影节。
    作品还特么入围了。
    裴延比任何人都更关注周达非,自然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在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周达非终于回归了他自己原本想走的那条艰难困苦的道路。
    他没有乘着《柠檬凉》的东风赚烂钱,更不可能用裴延的名号招摇撞骗。他没有向燕名扬、谭总甚至他自己的父亲开口;他有妥协、有低头,可他的的确确是靠着自己向电影之路靠近。
    他克服了许多的困难,拍了一个自己的短片。
    周达非如今的境遇,全然不比当年刚毕业的裴延好。可他的选择依旧是义无反顾的。
    周达非坚决的选择像一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耳光,让裴延过往的一切说教和开脱都显得苍白、无力、可笑以及只有裴延自己知道的:自欺欺人。
    这天,杨天没打招呼就来了裴延家。
    “哟,”杨天上上下下转悠了一圈,最后在影音室的地上找到了裴延,“看电影呐。”
    裴延看电影不太认真,估计就是放着当背景音。他皱了下眉,像是嫌杨天吵,“你今天又干嘛?我家可没饭让你蹭。”
    “来找你啊。”杨天也坐到了地上,“我说你不会真打算躺平了吧。”
    “先不说功成名就是不是就可以不奋斗了,您都还没拿大满贯呢就搁这儿躲清闲了!?”
    “.........”
    裴延的得奖运一直不错,光金翎奖就拿了两次。
    然而他离大满贯独差一座银云奖。
    银云奖专业性强,不受资本和舆论的裹挟。比起其他几个同类型的奖项,它更受电影爱好者的推崇,尤其在业内含金量很高。
    银云奖三年举办一次,裴延也曾入围。当时他还年轻,输给了巅峰时期的夏儒森。
    就事论事,夏儒森当年的获奖作品《流苏》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优秀,剧本本身就是十年磨一剑的产物,三个主演刘珩、沈醉、丁寅各有各的出彩,裴延会输并不冤枉。
    裴延为此膈应过一段时间。再加上夏儒森对他总是不阴不阳的,裴延跟夏儒森这梁子也算是就此结下。
    但裴延也不至于为此就硬要扳回一城。
    如今的裴延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寻求他人的认可,所谓的大满贯听起来十分幼稚。
    “我也不是故意不工作,”裴延说,“只是我现在有点...迷茫。”
    “我对大满贯没兴趣,也没什么想拍的电影。”
    “那...”杨天是裴延的朋友,知道裴延对周达非做过的事,也知道他对周达非的感情,因而对周达非的离开心情复杂。
    “你不拍电影也可以干点儿别的嘛。”
    “最近有个电影节,想请咱俩去当评审。”
    裴延眼皮都不眨一下,“不去。”
    “那谁也参加了。”杨天咳了咳,“就那,”
    “你说周达非是吧,”裴延倒是并不避讳,“我知道。”
    “啊?”
    杨天是从内部获知信息的。虽然他能获得的信息裴延也能获得,但裴延已经与世隔绝几个月。杨天颇为惊讶,“你都知道了啊。”
    裴延随意嗯了声,“就算我不知道,也能猜到。”
    “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不去参加才奇怪。”
    裴延提起周达非的语气如此自然,让杨天倒是有几分不适应。
    “那你还不去?”杨天不太能理解,“好歹能...再建立个联系啊。”
    “我有周达非的微信,并且能看到朋友圈。”裴延面无表情道,“理论上并没有失去联系。”
    杨天更惊讶了,“周达非没有把你拉黑?”
    “让你失望了,没有。”裴延拿遥控器换了部电影,“虽然有可能他是忘记了。”
    “.........”
    杨天临走前,裴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喊住了杨天,“你可以去当那个电影节的评审,如果你想的话。”
    “反正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也不会有什么工作找你。”
    杨天欲言又止,看起来像是真的有几分心动,“坦白说,我是想去看看的。”
    “多接触一些青年电影人,能帮的就帮帮,也能让自己心态年轻一点。”
    “你真不考虑?”
    “我没你那么善良。”裴延也不送客,“并且不需要刻意保持年轻。”
    “.........”
    裴延对当什么评审确实是没有兴趣的。可听说那个电影节的时候,他也有一瞬间的心动。
    他很好奇周达非自己会拍出个什么东西。
    但他不会去当评审,因为他知道周达非肯定不希望他去。
    -
    第82章 dobbyisfree
    对于裴延来说,和过去告别可能需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但对于周达非来说,仅仅是把银行卡里存的工资转进支付宝,再把卡剪了丢掉。
    -
    这年头消息就跟长了腿似的。
    从裴延的别墅里搬出来,周达非当天就住进了跟之前差不多的一居室。他的行李不多,搬家也不麻烦,一个人麻利地搞定了。
    没过几天,周达非就接到了燕名扬的电话。
    燕名扬对周达非脱离裴延感到喜大普奔,并再次对他发出盛情邀请。
    燕名扬还说其实周立群并没有那么古板。周达非在内心里发出了一万个滚的表情包,回给燕名扬五个字:谢谢,不用了。
    住进新家后,周达非发挥特长,好好算了笔账。追逐梦想的前提是,他要能自己养活自己,并且是可持续地、自己养活自己。
    他有一笔存款,主要组成部分是过去一年裴延给他发的工资。不算高薪,但从年头一直发到年尾,也有那么些钱。
    这一年周达非始终被裴延带在身边,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钱都被他攒了起来。
    最终的余额谈不上可观,可大小是笔存款,让周达非不至于饿着肚子流落街头。
    这张卡原本就是为了收工资专门办的。钱转出来后,周达非觉得自己跟裴延的公司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经济往来,索性从楼下卖菜的婆婆那儿借了把大剪刀,一剪子下去了事。
    剪完卡,周达非又“重操旧业”,给自己找了份当家教的活儿。赚得不是很多,但胜在自由度大,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能自己支配。
    毕竟家教只能算兼职,周达非大言不惭地认为自己的主业仍然是“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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