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车元文此刻操纵着龙气化为的白龙一样, 居于黑龙身躯中的神魂属于虞操行。
    化为一道黑烟离开皇陵后, 他专心致志将更精纯的龙血和烛龙之种中的龙魄纳为己用。这并不容易, 比想象中更精纯的龙血便罢了, 龙魄就算一直被车山雪当孩子养,也是苏醒多年,不好对付。但虞操行还是凭借更高一筹的力量将这两者狼吞虎咽,成功塑造了他此刻使用的无形龙躯。
    不, 这算不上龙躯。
    因为它一无龙角,二无龙爪, 除了那一双得到车山雪眼珠而觉醒的烛龙之瞳外, 连个魔域中修炼几百年的蛇妖都比不过。
    虞操行急需让它晋升为真正的烛龙,为此他需要大衍的龙气来觉醒龙魂,需要八条阳地脉和九条阴地脉来填补身躯。
    他需要罪人之血如河流一般奔腾在大地之上,让他炼化其中的怨念, 提取其中的力量, 转化为虚假的龙血,使其奔流在龙躯中比河流更宽广的血管里。
    他需要罪人之骨与肉, 供他食用,让他能够在转化为烛龙后第一时间填报空腹。
    可惜的是,在如今的鸿京,这些都没有。
    车山雪仿佛提前预料到了一般下令诛杀和驱逐,以致如今鸿京周边已经没有一个叛军。鸿京之内,任何算得上罪人的家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小贩,也统统在东市西市的广场上砍了头。
    虞操行此刻目光所至,没有一个能算食物。
    普通人的血肉并非不能食用,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远远少于罪人。
    当然,最好的食物还是那些强大的武人或祝师,比如说……现在从西边过来的那个。
    虞操行迟疑了。
    他还记得上次他同谌巍交手时的落败,尽管现在他获得了龙血龙魄以及半个龙躯,但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天下第一交战的准备。
    这具身躯他远远没有掌握熟练,如何在这个状况下使用祝呪他也没有找到诀窍。眼下和谌巍交锋,他连三分获胜的把握也没有。
    眼见第二道青色剑光已经携着以剑圣为名的人来到鸿京上空,心生退意的虞操行只不过迟疑了片刻,整条龙在一道雷光下化为虚无缥缈的黑烟,要向四面八方逃窜。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迅速,但在谌巍的剑下依然慢了一步。
    狂风从竹叶末端升起,伴随整座竹海的飒飒声音,无处不在无处不至的剑风飞奔,离开剑锋时分明那样轻柔,来到虞操行面前时却如滚动的雪球一般化作雷霆之势,连黑烟带雷云,在在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道下被一扫而空。
    鸿京的天空恢复了水洗般的蔚蓝,美好平静得如同所有人之前所见不过是个幻觉。唯有一缕非常淡薄的黑烟没被卷入,仓皇遁走。
    白龙飞舞的身姿也如白云般散去,地面上,车元文恍惚地眨眨眼,下一刻在大臣们的尖叫声中,从腰间拔出黄金剑。
    剑才拔出一半,他便感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车元文昂起头,目光只触及一个线条硬朗的下巴。尚不及为这使人悲哀的身高差惋惜,握住他手腕的青城剑圣就的将车元文的黄金剑推回鞘去。
    “无事,”谌巍说,“放心。”
    他后退了一步,让那些担忧的大臣们挤过来。
    李御医,喜公公,大臣们,七嘴八舌问车元文可安好,年少的新皇则一边回答大臣们的问题,一边打量许久不见的青城掌门。
    他的视线首先在谌巍右手手肘缠绕着的厚厚绷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细致地扫过了谌巍少了一截的发尾、只剩下布条的衣袖、近乎袒露的胸膛和胸膛上尚未愈合的三道伤痕——似乎是什么兽类的利爪留下的,等等。
    谌巍和车元文的第二次相见,出场得比较狼狈。
    但和另外两个出现在街道上的青年相比,青城剑圣这幅尊荣还算好的了。
    那两个青年刚被谌巍带着一路风驰电掣,就算落回地面,依然互相扶持着,不然根本站不稳。
    短发的青年除了一件外袍什么也没穿,若不是被同伴扶着,现在可能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而长发的青年浑身同样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件四处漏风的粗布衫,穿在他身上宛如车元文身上的龙袍。而那因为饥饿而消瘦的面颊,在熠熠生辉的双眸下也显得无足挂齿。
    车元文愣愣看着长发青年,过了几个呼吸,才想起他是谁。
    “大……大师兄!”
    “圣上这么喊真是折煞我了,”车山雪的大弟子章鹤雅苦笑道,“我师父呢?”
    “在皇陵,”车元文下意识说,接着察觉不对道,“刚才这么大的动静,皇叔爷爷怎么没从皇陵中出来?”
    他话音未落,谌巍已身化剑光,蓦地穿过已经不会阻碍他的金汤大阵,出现在城外皇陵前。
    他要沿着打开的墓道进入皇陵,却不想被一道结界给拦下。
    谌掌门犹豫了一瞬间,思考是劈了它劈了它还是劈了它。结果还没等他动手,整个结界便冰雪消融,在几个呼吸里化为乌有。
    宫柔和杨冬熔从皇陵大门的角落里跳出,特别是宫柔,一蹦三丈高,兴奋叫到:“谌掌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这里看到这两人让谌巍有些疑惑,他进墓道的脚步停下,问宫柔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师父让我们在这里维持一个结界。”杨冬熔说。
    “除了他之外,不准别人进去,”宫柔接口道,“不过是谌掌门一定没问题啦,师父这些天心情很差,现在您回来真是太好啦。”
    已经重新提步往墓道中走的谌巍再一次停下。
    他猛地转过头,厉声问:“他不让别人进去?”
    宫柔:“是啊?”
    谌巍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意识到在这里等宫柔说个理所然是白费时间,直接提起轻功冲过长长墓道,继而在主墓室前刹住。
    地上的……那是什么?
    车山雪?车山雪?
    谌巍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他缓了片刻,视野里恢复清晰,又恨不得自己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前世的梦魇,卷土重来。
    那时他分明没见到车山雪死时的场景,偏偏能在梦中看到一切细节。
    他看到一万三千厉鬼卷着湖水起起伏伏,看到湖边金丝之阵光芒万丈。但这些虽然棘手,在车山雪那里并非解决不了的问题,真正的杀招,是隐匿风中无声无迹的一支毒箭,瞬息跨越百里,洞穿了车山雪的胸膛。
    一个浪头打过,站在水面上的黑衣祝师随着水浪消失。
    暗红的血在湖面上扩散,那个人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梦走到这里,谌巍有时候会跳进湖中,继而被湍急水流纠缠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某个失去生机的人形向着水底沉去;有时候他像是一阵风,或是一株生长在落雁湖边的野草,一岁一岁等待着,偶尔会见到一枚白骨被水浪冲到水滩。
    或者他漫步在湖边,会偶遇一座无名石碑;或者他拼尽全力将人从水底捞出,得到的却是一具湿冷泡胀的尸体……
    这些梦魇让前世的谌巍不得安眠,但逆转时光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相同的梦。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如梦中那般的车山雪了。
    世事打了他一个大耳光。
    谌巍感到自己似乎在墓室门前站了许久,但也可能是一瞬间。赶到的其他人在墓室里吵吵嚷嚷,无数人在他身边进进出出,又有无数人喊着他的名字。
    “……谌掌门!谌掌门!我师父没死!你醒醒!”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章鹤雅在谌巍面前挥手,这个浑身上下挂着克己复礼四个大字的青年满脸焦急,不顾失态大喊道:“我师父没死!他用了假死的秘术,现在还活着!还剩一口气!”
    ……还活着?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般,对着谌巍的脑袋泼下。青城剑圣稍稍恢复了一点清明,阻碍他行动的力量也一并消失。
    他从满是人的墓室里挤到车山雪面前,发现这个面若死灰的混账已经被人平放在地。满脸是泪的小皇帝跪在地上,侧着脸耳朵贴在车山雪的胸口倾听着,周围人皆屏息不敢出声,等了许久,小皇帝终于抬起头。
    他大声宣布:“跳了!”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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