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复仇,同样是违反契约。
    眼见终于能归去,却要在这里被血火烧得灰也不剩吗?就在鬼魂们心中转动相似的念头时,被血火煅烧的他们魂魄中飞出比针尖还小的细细血珠。血珠带着那灼魂的炙热离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色泽仿佛半凝固的鲜血,反射着透窗而入的月光。
    床榻上,车山雪呻.吟了一声。
    他依然昏迷不醒,但他右手手指指根上的一圈符咒红纹也在闪烁,明灭仿佛燃烧的炭火,扭动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车山雪的皮肤上灼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谌巍急忙想用手去抹,却被弹开。
    好在滋滋声下一刻就停了,因为半空中的血珠向着它落下去,让每一条符咒都喝饱了鲜血。
    饱餐一顿的符咒颜色转淡,最后消失于苍白指根上。
    “自由了。”有鬼魂轻轻说说。
    整个西园都安静了片刻,接着一万三千自由的鬼魂们仰天长啸,那声音无比畅快,愉快地叫整座皇陵行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还没入睡的人们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滚滚黑云向着西边去了。
    那一夜过后,鸿京许多人都说自己做梦见到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乘风踏云,背对着月亮,向西北奔驰而去。没过几天,人们又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兵马突然出现雁门关前,生生用军势磨死了一只活了四百年,堪比宗师的大妖魔。
    无人知道这支兵马从何方来,往何方去,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什么人传诵他们的名字。
    唯有史书记载了寥寥数笔,仿佛是之后那场大战的铺垫。
    ***
    自太.祖与先帝下葬之日起,已经过了一个月。
    边境依然每日都有妖魔呪兽来袭,却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一开始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出现,到最近,来到城墙下的只有才出生不久的小猫三两只。
    百姓们庆幸不用如一百多年前那样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但稍透彻一些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士兵们在边关打退了妖魔呪兽的来犯,却没那个能耐杀死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如今大妖魔不出现,到底是因为之前进攻失败怂回魔域了,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大阴谋呢?
    皇陵行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更凝重,无论是宫人还是大臣,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唯有一个地方一日既往的静谧,便是昏迷不醒的大国师暂居的西园。
    叫人生畏的青城剑圣并没有留在那里。
    谌巍到底是一派掌门,有许多事要他处理。除了一开始守了大国师十天,他之后便一直在青城山和皇陵行宫两地之间来回奔波,每次过来都是浑身血气。而第二天的报刊上,绝对会出现他又在何处斩杀了怎样厉害的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大妖魔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反倒还没有断刀门少门主焦言突破宗师这个消息给人的震动大。
    不过,每当看到他沿着回廊往西园走去,宫人们总是一阵唏嘘。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能习惯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消息传出后,还有不少纯情少女哭红了眼睛。就连新皇见到青城剑圣,同样一脸别扭,不想亲近。
    虽然大国师是个鬼见愁,可他也是大衍唯一的宗室,摄政亲王啊,连皇帝也得喊一声爷爷,怎么能叫区区一个江湖人带走呢。
    青城剑圣似乎不是区区一个江湖人,但八卦并不在意这一点。
    就像是大国师昏迷一月未醒后,八卦又不将谌巍当做区区一个江湖人了一样。
    人们说,大国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在失去所有鲜血后还能被救活呢,那样重的伤势,哪怕救活了,也会留下无法治好的病根吧?宫人们说着自己七大姑的八大爷家里那个被树砸了头再也醒不来的小伙子,瞅向谌巍的眼神不由带上了怜惜。
    还有一些人则是惶恐。
    比如说宫柔。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车山雪,小姑娘时常看着自家昏迷的师父,一哭便是一整天。给谌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挂着仿佛以后再也不挪窝的两个肿核桃,勉强露出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轻松。
    谌巍摸了摸她的头,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床榻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车山雪有些乱的鬓发,问了句得不到回应的早安,继而开口说起这次出门的见闻。
    “……西北祸乱的那只大妖魔真身竟然是一只旱螺狮,浑身黏液厚的我用剑都斩不断……魔域中几乎见不到妖魔了,连呪力阴气也少见,很多人觉得它们凭空消失,但我往深处寻找,时常会找到庞然大物曾经激烈交战的痕迹,偶尔也能见到它们被啃食后留下的白骨……”
    “……没找到虞操行,也没找到龙,天知道他藏哪个旯旮里……”
    谌巍说了一大通,口渴停下来喝水。
    他抬起头,首先便看到站在边上泪眼婆娑的宫柔。
    一大一小对视半晌,小姑娘首先忍不住,问道:“师公,我师父还会醒吗?”
    “林苑说就是这两天了,这方面他很少说不准,你姑且可以信一信。”谌巍冷静道。
    “可是、可是……这么多天了,”宫柔哽咽道,“要是师父醒不来……”
    “那么等解决虞操行之后,我给他一剑再给自己一剑,这回怎么说也不会让他独自上路。”谌巍依然很冷静地说。
    没听懂的宫柔瞪圆眼睛,见到谌巍脸色温柔了一些,低下头要在车山雪嘴边落下一吻。
    他的唇正好沾上车山雪的肌肤,悬挂在他腰间两把长剑——湘夫人和星幕——同时震动起来。
    第95章 龙身上,全是宝
    屋外有人尖叫, 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狂风从东南西北汇聚到此地, 并携来了怒涛般的黑云,浑浊的雨水从天而落,让时节仿佛从冬末春初一晃来到了盛夏,而时刻则如同从大白天跳到了黑夜。
    而这黑暗中,有两点光明格外耀眼。
    那是烛龙的一双龙瞳, 辉煌宛若太阳, 且更甚于一个月前它出现在鸿京上空的模样。它长出了龙角, 龙角的分枝繁茂如同大树, 它也长出了龙爪, 五只爪子分别有五只脚趾。
    从背脊向着两侧延伸开的是一对漆黑的翅膀,长长的翎羽在雷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如果车山雪现在醒着,便会发现烛龙,不, 应该是说虞操行此刻的模样无比贴近远古那只死于这片天地的老烛龙,只除外大小。不管怎么说, 从外表上虞操行至少完成了他的愿望。
    现在只缺内在了。
    吞掉整个天地, 吞掉远古那只老烛龙所有的遗留,那时候世间何人能及虞操行?他将一手将虞这个姓氏推向最高的顶峰。
    当然,在做到这些之前,他还需要解决几个小麻烦。
    比如说他那竟然没死掉的表弟, 又比如说……
    虞操行张开嘴, 烛龙用压过轰轰雷霆的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谌巍。”
    青城剑圣出现在虞操行面前不远处,凭空而立, 手握在没出鞘的剑柄上,对他点点头。
    谌巍看起来并不太好,神色冷淡,面容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一点胡茬,衣袍穿得也很朴素。虞操行见他这模样,立刻明白说大国师醒不来了的传闻大概是真的了。
    就算再如何强大的人,在心爱之人出事后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啊。虞操行一边庆幸着自己并没有心爱之人,一边假惺惺地问:“我表弟还好吗?”
    “不劳关心。”谌巍道。
    一边说,剑圣一边瞥着眼前的烛龙。
    这般庞然大物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显得面容狰狞吧,但虞操行偏偏能令它的表情看上去溢满了恶毒。谌巍听到他说:“早知道你两人的关系,当初我就放他一马留个人情了。”只觉得那语气虚伪又可怕。
    非常可怕,
    除了可怕的人,谌巍想不出什么混账会打主意不当人而去当条大长虫。
    但这也挺好,毕竟……
    谌巍没思考完,久久等不到回答的虞操行就张开龙嘴对着他咆哮,狂风卷着乌云化为巨浪向着他扑来,来到他面前时,狂风已化作利刃,乌云则化为了沉重的石块,以遮蔽他全部视野的势头要将谌巍撕为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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