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岭战伤太重,残喘一年后,云老已无力回天,世子在临终前给郡主写下了绝笔信,坦白了雪岭一役的真相,并希望郡主理解公子,莫要再与公子互相折磨。”
    居松关的那封信有一部分是在陈述雪岭始末,一部分是在交代复仇计划,最后一部分是替战长林解释。
    他并没有在信里嘱咐居云岫代替他完成复仇大业,也没有指摘战长林抛妻弃子的荒唐愚蠢,他只是告诉了居云岫苍龙军以前所走的路,以后能走的路,最后殷切地向她提出一点希望,希望她遵从本心,不负此生。
    居云岫几乎是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继续复仇。
    也是几乎没有犹豫地选择了把战长林列入被隐瞒的范畴里。
    “公子当年离开王府,对郡主伤害极深,获知真相后,她心里虽然不再有恨,可仍旧难以释怀,再加上当时情势危急,前途渺茫,郡主为防止苍龙军群龙无首,不战而溃,只能狠心严守世子病逝的秘辛,冒充世子的身份统筹全局。”
    战长林坐在马背上,回想两年前的那个春天,眼圈不住涨红。
    那年春天,他游走于市井,以野僧身份扮疯卖狂,一边躲着晋王的耳目,一边想方设法壮大太岁阁的力量。
    他偷偷回过神医谷一次,那一次,仍然被居松关拒之门外,他没忍住,在心里偷偷地骂了一声“白眼狼”。
    那一次,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跟居松关一门之隔了。
    “原本照世子留下的计划,派人顶替武安侯后,便能借他之力直捣黄龙,拿下晋王,可是开战后不久,云老告知郡主公子身上战伤太多,长此以往,必将损身折寿。碰巧那一战朝廷伤亡惨重,郡主念及将士无辜,又忧心公子身体,所以才想到要嫁给赵霁背水一战。”
    月光寂静,以前一处处没有留心的细节蔓草一样爬满心口,战长林攥紧缰绳,眼眶里泪意汹涌。
    “奉云城郊重逢以后,郡主一心支开公子,因为郡主知道,一旦让公子窥破真相,公子势必不会同意郡主此行。洛阳之行,乃是向死而行,郡主一瞒再瞒,只是希望最后的复仇计划能够顺利展开,如果注定只能留下一人来陪伴郎君的话,郡主希望这个人是公子,郡主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肃王府大仇得报,换公子和郎君平安无虞。”
    战长林策马转头,虚空里,热泪飞落,战马不知所以地打着响鼻,战长林瞪着苍茫的月色,胸膛起伏着。
    扶风在后道:“公子,没有人能够忍受让心爱之人送死,这个道理,你一定懂的!”
    绷在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溃败,战长林仰起头,泪下数行,咬着牙道:“明知她要赴死,还敢唯命是从,就该扒了你们的皮。”
    扶风噙泪不语,战长林大喝一声“驾”,策着马奔回山林。
    长夜漫漫,居云岫又一次失眠了。
    邙山里的夜不同于城里的夜,又空又大,又冷又漫长,熬都熬不住。
    居云岫从床上起来,披着外袍走到案几前,点燃烛灯。
    火光亮起,黑夜终于有了一条裂缝,居云岫望着跃动于眼前的烛火,想到放在战长林帐里的那一封信。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居松关写给她的信。
    战长林先前一直痛于居松关晾他,恨他,看完那封信后,应该能从那种自愧自责里解脱。
    至于他们之间的事,只要他愿意听,她会不厌其烦地说给他听的。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嘶,居云岫抬头。
    脚步声靠近,居云岫认出是战长林,等他走进旁边的营帐。
    可是那脚步声却是向着这边而来。
    很快,毡帐上落下一人身影。
    “唰”一声,战长林掀帐。
    夜幕在后,烛火在前,居云岫望到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
    战长林的确哭过,跟居云岫对视后,阔步进帐,一把捞她起来,抱进怀里。
    第99章 .  交心   “对不起。”
    长夜寂静, 一盏烛火放着昏黄柔光,战长林从后抱着居云岫躺在床上,身体微蜷着, 下颌抵在居云岫头顶, 像个袋鼠母亲一样地包裹着她。
    居云岫握住他的手, 手冰冷, 掌肉上还有被缰绳勒伤的裂痕。
    “不气了?”居云岫低声揶揄。
    战长林闭着眼睛,喉结紧紧收着, 仍在压抑胸口里澎湃的情绪,闻言不答,只是把怀里人抱得更紧。
    居云岫眉尖不由一蹙,提醒他:“想要勒死我?”
    战长林手一僵,只好又放开些,手指插入居云岫指缝,握紧。
    帐外是起伏的风声, 耳畔是彼此匀长的呼吸,居云岫默然不动, 良久后, 听到战长林哑着声音道:“对不起。”
    居云岫一怔, 失笑道:“是我骗你,你道歉做什么?”
    战长林便没再吱声,居云岫摩挲着他的手,道:“扶风把事情都跟你说了?”
    战长林嗯一声。
    居云岫道:“那你现在倒是挺好哄的。”
    以前两人闹别扭,他脾气犟起来, 可以十天半月不理人,要是在外打仗,时间会更久。
    正走神, 耳后传来战长林低低的声音:“说的像你以前哄过我似的。”
    居云岫啼笑皆非,反诘:“我怎么没哄过?”
    战长林瓮声:“一些礼品,几句寒暄,算什么哄。”
    居云岫一默,想到以前他哄自己的方法,怼他:“我又不是你,没那样厚的脸皮。”
    战长林不再争,抓起居云岫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居云岫摸到刺拉拉的胡茬。
    战长林:“脸皮不厚追不上你。”
    居云岫哑然失笑,想到七夕那夜他放的狠话,道:“所以,还会追吗?”
    战长林压着居云岫的手,想到那一夜,胸口百感交集:“要是不追,你可会调头来追我?”
    “不会。”
    “那我还能怎样?”战长林一半宠溺,一半委屈。
    居云岫笑,转过身来,手指顺着他脸颊摸到他挺拔的鼻梁,坦诚道:“我确实恨过你,怨过你,永远不想再原谅你。”
    战长林望着居云岫的眼睛,心又被攫紧。
    居云岫道:“我愿意让你做恪儿的父亲,但不想再让你做我的夫君,我本已对尘世无念想,所以才会嫁到洛阳。”
    战长林听着,这一句话不长,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
    “……后来呢?”
    “后来,你突然冒出来,三番五次阻拦我,纠缠我,还拿‘贺卿得高迁’这样的话来揶揄我,我很生气。”
    战长林的心被攫得更厉害,呼吸窒在鼻间,居云岫摸他眼睑:“可是我不能真的惩罚你,你必须活着,代替哥哥,代替我,代替肃王府所有人活着,替我们照顾好恪儿。”
    战长林握住居云岫手腕,眼眶又涌开一圈泪,居云岫笑:“这就想哭了?”
    战长林竭力隐忍着,目光别开,哑声:“是茂县救赵霁的那一次?”
    那是居云岫对他最冷漠、最狠心的一次,他为救赵霁,弥补自己阴差阳错所犯的错误,差点把命丢在茂县县衙。
    居云岫回忆那一次的凶险,低低“嗯”一声,道:“我以为那次以后,你我就会分道扬镳了。”
    欺骗,是爱人间最大的忌讳,他骗她在前,她骗他在后,他们之间的那些默契、信任早已被碾磨得粉碎,就连那些残喘于缝隙里的深情也在一次次互相伤害、折磨后奄奄一息,她实在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可能。
    可是,他重伤醒来以后却说,对不起,我要重新追你一次,我要重新跟你铸一面镜子。
    居云岫凝视着咫尺间的战长林,戳他脸:“可没想到你脸皮这样厚。”
    战长林目光落在床角,想笑又笑不动:“那要不然,真找个比你更温柔,更热情,更会疼我的女郎吗?”
    居云岫微微眯眼。
    战长林忍下泪意,看回她:“找到也不要。”
    居云岫看着他不动。
    床帐里的气氛慢慢缓和,战长林握着居云岫的手,越想越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
    看来脸皮厚,也不见得是一个缺点。
    “再后来呢?”他沿着后面问。
    居云岫让他自己猜一猜。
    战长林这次不再肯,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最真实的答案。
    居云岫沉默少顷后,道:“后来你来哄我睡觉,带我去游湖,在船舱里诓我看天上的星星,说父亲是那颗最大最亮的北极星,找到北极星,就能找到前面的路,就不会再害怕。”
    战长林想到那天夜里的情景,胸口又一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居松关不在了,傻乎乎地指着属于战石溪的那颗星星说,等居松关做了皇帝,一定会向天下昭告溪姐的身份,到时候,大齐就会有第一个做将军的皇后了。
    那时候,居云岫是怎样的心情?
    “你说那些亮晶晶、密麻麻的星星都是我们肃王府的苍龙军,整整十九万八千人,一个都没有少,被那么多人陪着,我还有什么不踏实的?心里踏实了,就会睡着了。”
    居云岫的声音继续响在耳畔:“我哭了,你笑我,厚着脸皮钻到船舱里来,对我说,你会永远跟我站在一起,无论生死、成败,无论我原谅还是不原谅,你都永远是肃王府的战长林。”
    战长林本来忍下的泪意又涌起,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跟疯了一样,眼眶一次次地发热,鼻头则发酸。
    “我那时候在想,或许,我可以以家人的身份原谅你了。”
    居云岫想起那些事,又想起后来的种种,淡淡一笑。
    战长林低头,埋首在居云岫胸前,藏住自己红肿的眼睛:“再后来呢?”
    居云岫摸着他的头,笑:“你就真的不肯自己猜一猜?”
    战长林坚持:“不猜。”
    居云岫没办法,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你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彻底原谅你的?”
    战长林的声音从她怀里飘上来:“嗯。”
    居云岫目光渺远:“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战长林没做声。
    居云岫回想后面跟他的一次次亲热:“我喜欢你黏着我,可是心里又不甘心就这样原谅你;我知道能跟你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又不甘心推开你。后来我想,那就由着你吧,你愿意黏我,我就给你黏着,反正到最后,我们是会分开的。”
    “居云岫,你太残忍了。”
    战长林听不得那“分开”二字,心痛如锥,他无法想象,原来那些美妙的光景背后,藏着居云岫一颗赴死的心。
    “我不想你有事,可我也再想不到其他的方法,我只有骗着你,才能护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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