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文中开始一一剖析。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此句所立论者,如何得之?可有调查?……”
    “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吾未以为也……”
    “夫侵官,乱政也。贷息钱,鄙事也……如插标卖首,徒给王相公反击,不怪乎《答司马谏议书》只用一二语,便可扫却他数大段,此处之荒谬,以至尽矣……”
    ……
    说得多,错得多。
    王安石一篇《答司马谏议书》不满四百字,尚且能挑出错漏。而司马光的《与王介甫书》便有三千九百多字。
    再加上时代的局限,古代的文人做学问,写立论,并不像现代,尤其后世中国讲究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讲究严密的论证和逻辑,以及科学的实验验证……种种手段,使每一个论点都能够数据化。
    就像司马光第一个论点。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
    这话大概意思就是你王安石变法才一年,所有的士大夫,朝廷人士,四面八方的来人,都在讲你变法不对,就算民间贩夫走卒,小吏,老百姓也全部私下怨言,都认为是你王安石的错。
    这话放在现代,被严谨的人看到,不怦击得体无完肤才怪。
    现代即便是什么不懂的人也知道要想得到类似这样的一个结论,都必须搞民调,而后才能拿出真实的数据,调查了多少人,都是什么职业,身份,财富,民族……调查的方法,其中百分之几的人持何种看法,百分之几的人又恃何种看法……一系列详实的数据。
    可是这话放在这时代,谁都不会认为司马光这样说有什么不对……但是越是研究《工具论》透彻,理解深入的就越觉得这是不对的。
    偏偏司马光一封信中这样‘信口开河’,随意下定论的话比比皆是,如果说有什么辅证,无非就是孔子说,小人喻于利,孔老先生很瞧不起这种人,有人种庄稼,孔子都鄙视,你王安石居然讲商贾之利,这是很不对的……然后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你那样做也是不对的,孟子又如何说‘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你王安石这里又违背了。
    《与王介甫书》这样的文风,这样的自下定论,以圣贤口吻教训人放在文言文中,放在当时时代,在文学中无疑是光芒四射。
    可是拿到现代。
    一篇真正的非文学性质的论文,要及格至少也要达到毛主席的《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样模样。
    而这篇文章显然作者是拼了命不理会司马光权威的名声,只要找得到漏洞便是一通死批,狠批……
    放在现代可能众人看了后会点头。
    毕竟是事实。
    可是这个时代,照你这么批……你找出一篇合格的来试试?
    司马光越看呼吸便越粗重,脑袋里一片嗡嗡然。
    他司马光这一篇《与王介甫书》在十多年前熙宁年间写时也许还不算什么,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变法的好坏对错越来越明显,里面很多劝告王安石的,越来越证明都是正确的,是至理名言。
    可是在这篇文章中——
    “竖子,根本不可能!”
    “完全胡说八道,倘若照这样写,那成什么样子啦,自古圣贤写文章都是那样写的,我司马光这样写就不行?”
    “荒唐,荒之大谬……”
    ……
    司马光看了一会,微微眯了下眼,长吸一口气,又继续看,过了一会,再次眯着眼……
    一旁老仆人不由皱起眉。
    “相爷今日看报怎么……”司马光向来是温文君子,所谓三岁看老,司马光才六岁,遇到有人落水掉进缸里,其他小伙伴们都惊慌失措,奔走叫大人,唯有司马光能够冷静下来,思索对策,进而找到最合适的办法砸缸救人,司马光自小冷静老成,长大后更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改色,这一次却是……
    老仆人心中叹息。
    不久司马光面色开始缓缓恢复正常。
    “老了,总沉不住气,这篇文章看似处处道理,真和他论理,还真说不过,可是……照他这样来规定,天下真正论到了实处的哪篇文章没错误?”
    “我司马光也真是,居然……居然起了无名火。”
    “秦仙傲不过是一后辈而已,他这样写,荒谬透顶,这么荒谬的文章,我与他置什么气,无端的掉了身份。”
    司马光再次往下看,脸色已是恢复平静自然,又看了一会报,便稍稍抬起头。
    “相爷,这文章中可是说了您一些坏话?”老仆人连询问。
    司马光微微一笑。
    “在他们看来,确实是在说我司马光的坏话,当然也说了王介甫的坏话,不过……”司马光眉一挑,神采飞扬,“在我看来,这是秦仙傲等人自曝其短,自曝其短呀。”
    “哦?”老仆人瞪着眼。
    “老爷不是一直都说秦仙傲很聪明?这一次怎么……”
    “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时。”司马光淡淡一笑,转身走向书房。
    “吕公著曾说‘不善加己,直为受之’,别人的批评,若是正确的,我司马光岂会不接受。”
    “可是这秦仙傲明显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呀!”司马光轻轻叹息着,对秦朝,他还是抱着很大的期望,可是这一次……
    “如月她好像就在秦仙傲身边,秦仙傲做出这么明显的错误,为何她不阻止?难道这一次刊文之事,另有内情?”
    ……
    江宁王安石隐居的半山院。
    室内煮着茶。
    一僧人饮着茶,目光却落在对面的王安石身上,王安石正读着刚刚出炉的报纸。
    “那秦仙傲当真是大胆,将司马君实和王介甫都批得个体无完肤。”觉海禅师目光疑惑落在王安石脸上,王安石看报已经很久,一开始倒是脸色极为精彩,可是现在却极为平静,这种平静已经持续很久了,久到那篇文章能够看两遍。
    这时王安石放下报纸。
    “如何?”觉海禅师开口。
    王安石轻轻一叹:“好,报上这篇文章写得极好,很好。”
    觉海禅师一愣。
    “介甫,你不会是说反话吧?”
    “不是,我是真的觉得很好。”王安石眼神极为平静,“虽然我一开始以为秦仙傲是借我与司马君实的名声上位,把我们当他成名的踏脚石与终南捷径,可是他这篇文章我反复思量,梳理,发现当真写得没一条错误,都是对的。”
    “呃……”
    “那你怎么还这么平静?”
    “为什么不平静?”王安石疑惑看向觉海禅师。
    “他是对的,你王介甫就是错的,难道介甫当真到了万事不萦于心的境界?”觉海禅师怪异道。
    “万事不萦于心?”王安石微微一叹,端起茶饮了一口,“这种境界你觉海大师还有可能,但我王介甫怕是终身也达不到了,我之所以无动于衷,在于这文章虽然我认为他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我并没有错,司马君实写的信也没有错。”
    “哦?”觉海禅师双眉微微一挑,“介甫不会是与我在打禅机吧?”
    王安石再次饮了口茶,才放下茶杯,指着报纸道:“这上面是就辩论言语而写,其宗旨无非是‘言必有据,论必合理,不得随意以简单的经验来枉言’,对于合理这一词抓到了极致,是以才事事盘根究底,不追到尽头不罢休。如此作为,谁也说不出不对来,所以我说此文是正确的,也是对的,我对秦仙傲此子,确实也有些许佩服。”
    “然而佩服他这种精神,偌若我大宋子民,人人如此,那我王安石变法,早已成功,大宋也不再是这个大宋,秦仙傲的《神仙国游记》虽然荒谬,但朝着那个方向走,未必不行。”
    “只是黎民百姓做事需得像秦仙傲所提倡,但我等却又不同。”
    “我与司马君实,皆是朝廷要员,国家政策,语少而事多,往往一事,嘴里说出来只一二词便能概括,可究到细处,无穷无尽。因此,做大事,领头羊,需得抓大处。我与司马君实写这信亦是如此,大处得了,小处不必细究,倘若真照这文章所写去做,就这四封信,便能让人脱不开身,你想想,一国之相,为了一封信,便要穷数月之工,这何等可怕?”
    “所以,我与司马君实这样写信是对的,这四封信,必能千古名扬。而这篇文章所说也是对的,只是在朝与在野,一国之相与布衣小民各处角度不同而已,我相信这一点司马君实也能看到。”
    觉海禅师眼睛闪着光。
    “王大人,你变了。”
    “变法教训尤在眼前,岂能不变。我王安石当年变法,错就错在太细了。司马君实在那封信中不是说‘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说我要以一人之力战天下。”
    王安石脑中浮想起一本书。
    那是几年前苏轼寄来的,高天籁抄录的秦朝论带队伍一书。
    “真正的上位者,便如秦仙傲西湖边所写的文章,办事第一要义是‘建班子,定战略,带队伍’,这话放在以前,我王安石虽然不认为错,可也不会重视,现在看来诚至理名言,我王安石当年若是……”王安石眼中有些唏吁。
    以一人之力决斗天下,何其壮哉,可结果……
    觉海禅师也很有些感慨,他与王安石向来是好友,可是王安石入朝为相,觉海禅师感觉王安石变了个人,便断绝关系,躲避王安石,直到王安石退位,隐居这江宁钟山,觉海禅师发现王安石再次改变,这才继续交往。
    “王大人,这文章中的奥妙虽然你我能看透,可是于小民,于天下……”觉海禅师道。
    王安石也不由皱起眉。
    司马光、王安石虽然认为文章道理说得过去,却不认同,可是他们自己可以不认同,天下读者,普通的市民又会如何?
    恍惚间王安石似感觉到了秦朝的用意,可仔细一想,却又有些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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