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和杜袭一起查点完军需辎重,确认无差,终于松了口气。
    最少三个月之内,不用顾忌后勤方面的问题。
    徐庶让已辛苦了一夜的杜袭先回帐歇息,自己则冒雨前去忠字营,慰问营中诸将。
    到得营中,却听见一个大帐篷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和忽起忽伏的喧哗声。
    徐庶大为奇怪,撩开帐帘看去,只见那大帐中央,两个大汉正赤膊角抵,蒯奇站在一旁,似为仲裁。以司马杨虑为首,二十余员忠字营大将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地观战。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两口短短的刀剑之器,不时当当敲击,为双方的表演助威鼓劲。
    入帐仔细看去,那两个大汉却是宋定和魏延。
    看场边的竹筹的插放,似乎宋定已连赢了两场。
    宋定久在军中,受过严格的训练,技艺十分娴熟。魏延相比之下已落在下风,好几次都险些被一摔跌地,但他斗意旺盛,手脚滑溜,两只眼睛圆睁,死死盯着宋定的两肩,气势上丝毫不见弱了。
    这种赤手搏斗的技能训练很早以前就已是军中传统项目。先秦称为“觳觝”,“觳”意思是粗声喘气,“觝”是指双方用顶、戗、抗、枕、抡、按等激烈而扎实的动作对抗。那时讲究的是“一力降十会”,往往凭仗笨力气取胜,招数巧妙还在其次。后来秦国改其名曰“角抵”,内容方面大大丰富。经过秦、两汉的不断完善,发展到现在,角抵已集摔跤、擒拿、拳击、手搏于一体,乃是临阵作战、两军相抵时进行肉搏战的最佳技击术。善于带兵的将领,无不对角抵之戏青睐有加。
    不过首领大将互相角抵的场面,倒是比较少见。
    徐庶本人也算个行家,见此情景,不禁心生兴趣,驻足而观。
    看了一会儿,他摇一摇头,想道:“宋定虽然技高一筹,抓法、脚法却也还是中规中矩,一丝不苟,不露半分骄狂之意,真是难得。”
    在当阳时,他和阿飞、田丰商量之后,将宋定派去忠字营为中军司马,负责忠字营骑兵的骑战训练。经过这月余时间的磨合,看起来他和忠字营的众将已颇为融洽了。
    轰然大笑声中,魏延被宋定一把扛起,轻轻在腰上一顶,颓然倒地。
    宋定退后一步,拱手为礼。
    蒯奇笑道:“好了,还有谁来?”拔出一个竹筹,随手掷去,刷地一声,扎在宋定这边那两个竹筹之旁。
    底下好几人跃跃欲试,但见到宋定那魁梧的身躯,健壮的胸肌,目光如刀的大眼,却又思前想后,犹豫不决。
    徐庶忽觉身后有人气息渐粗,回头一看,竟然是看直眼的刘二。
    “嗯?你不在田军师帐外守护,溜到这里作甚?”
    “啊,军师,杜似兰杜营主有事要见两位军师,田公令我来请军师。”
    徐庶道:“哦,杜营主?她现在什么地方?”
    “便在田军师帐中。”
    徐庶心中奇怪,心道:“奇怪,杜似兰这么晚来找我们何事?有公事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吧?”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想上去角抵一番啊?”
    刘二道:“宋司马技艺真好,而且他脚法跟咱们北边的还不太一样。小人心里是真想和他试试,只是不敢久离田公。”
    徐庶点点头:“你先回去,和田公、杜营主说,我马上就到。”
    刘二应了,却不动弹,只恋恋不舍地看着角斗圈。
    徐庶微一蹙眉。
    那边场上魏延从地下爬起来,见四周噤无人言,怒道:“没人敢上么?老子再来。”
    蒯奇道:“文长,你已输了三场,且歇歇吧。”
    魏延翻起白眼,道:“少爷,昔日高祖他老人家一辈子都输给项羽,就九里山赢了一回,结果就全兑回了本,大发,俺这才输了三次,怎么就不能再上了?”
    蒯奇心中微怒,想道:“明明实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再怎么打,也只是丢人,还跟我说那老流氓的手段。”他受父亲影响甚深,对大汉开国之主刘邦的所作所为可没什么好印象。
    前军司马杨虑见场面僵住,忙道:“空手角抵是宋司马技压全营,这一项今晚就这样了。现在进行下一项,射……”“术”字还没出口,魏延忽然纵身一跃,从场外拔出一根长枪来,喝道:“威方不必多说,角抵弓射,那不过是平时玩玩的手艺。大将临阵破敌,当然是长兵器为先。宋司马,且先试试我的淮南枪法。”
    杨虑字威方,乃是襄阳杨家的高弟,素以公正见称,听魏延如此说,也有点道理,立刻住口。
    蒯奇嗔道:“文长……”
    魏延横目,故意不去看他,道:“宋司马身为中军司马,不露几手绝技,恐怕我部下的军士不服。”
    宋定点头,道:“魏司马,请。”手一伸,下面递上他的重矛。
    徐庶见魏延持枪姿态特异,两手皆是阴把相握,本欲续看,瞧瞧他新练的英布枪法到底有何出奇之处。奈何刘二也在身旁,他是主公旧部,自己贪看不动,自不好多说旁人。只得轻咳一声,率先转头,出帐而去。
    刘二一呆,没想到军师如此决断。他也是个很精乖的人,知道现在再赖着不走,必受呵斥惩罚,急忙跟着徐庶就走,暗暗惋惜:“可惜,错过这一场好斗!”
    徐庶亦是叹息出帐,不过一出了帐就记起正事,想道:“元皓兄也是的,你又不是没有决断的权力,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非要让我过去干什么啊?”
    进了田丰帐中,田丰一叠声道:“元直,怎么这么慢?”
    徐庶心想:“是你太性急。”见杜似兰一身黑袍,沉着脸,低着头坐在侧位,不知在想什么,打招呼:“杜营主也在。”
    杜似兰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道:“徐军师。”
    徐庶落座,问道:“到底何事?”
    田丰犹豫了一下,对杜似兰道:“这件事,还是杜营主说罢?”
    杜似兰道:“嗯,好的。军师,情况是这样的。适才我让瑾儿去主公那里,他还没进去,就听见主公帐里有说话的声音,除了主公,还有……还有一个女子。”
    徐庶一愣:“女子?”
    杜似兰看看他神色,解释道:“我让瑾儿去,是因为他段家有几种合乎主公身体需要的良药,所以让瑾儿送过去。”
    徐庶想起段瑾的那个骄横师兄,确实,他这一派的药很奇妙。点一点头,心想:“主公帐中,如何会有女子?”
    从传说时期的夏朝开始,四千多年来,兵制的演变虽然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但总的来说不外三种:一是征兵制,二是役兵制,三是募兵制。三代到战国主要实行的是征兵制。秦、西汉实行的都是役兵制。东汉末年,社会矛盾加剧,刺史、州牧的权力大增,州兵、家兵渐强,豪强四起,拥兵自重,士兵的来源就比较杂乱了,有征集,也有私人家兵,甚至有抢掠而来,同时因为各家将领的素质大不相同,所以军队的战斗力都颇有差别。
    然而不管什么兵制,大家最没有差异的一点,是对军队中性问题的控制。
    军营之中,决不允许出现女人。
    尤其是在战时。
    营妇、营妓成为军中常设的机构之一,是在中唐以后的事了。
    杜似兰能成为一军的主要将领,实际上还是拜身在黄巾所赐。
    那些毫无军队历史可言的造反农民,根本不懂这种军中常规。
    上淮子焉、赵颖等也属此类。
    这实在是极其特殊的个例。
    杜似兰续道:“瑾儿吃惊之下,急忙隐藏起来,这时他听到主公问‘我们什么时候走?’,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日天亮之时,我来接您。有一晚时间,飞帅应该能把自己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吧?’。”
    “主公如何说?”
    “主公说……主公说‘好吧,就这样。’。”杜似兰垂下头去。
    “然后如何?”
    杜似兰低声道:“瑾儿听到这里,生怕被主公察觉,悄悄就回来了。”
    徐庶瞪大了眼睛,呆住。
    主公要走?要跟一个女子走?
    这当头一棒,打得他心乱如麻,脑子混成一团浆。
    怎么可能?
    在目前形势之下,主公怎么能突然丢下大家,自己一个人离开?
    会么?
    可是如此天大的事,杜似兰是绝对不可能欺骗自己的。
    有一点徐庶很明白,杜似兰是军中最不希望出现这种事情的人,其强烈程度甚至可能超过自己。
    田丰轻轻吭了一声,道:“元直,元直。”
    徐庶动了一下眼皮。
    田丰道:“我初闻此事,亦如元直一般。不过仔细想来,此事也很简单。”
    徐庶又动了动眼皮:“简单?”
    田丰道:“是的,很简单。”
    徐庶茫然地看着他。
    田丰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右掌,用力向徐庶脸上煽去。
    徐庶脑子发木,身体反应却很快,不由自主一仰头,田丰这一掌就打了个空。
    但这一掌把徐庶打得忽然醒转过来,他眼珠凝视着田丰的手,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应付?”
    田丰观察他一眼,道:“主公为人虽然温和,但他欲横扫天下的雄心,却一点不比其他任何豪雄少。他为什么会突然要离开我们呢?而且听他们的对话,似乎决心已下,绝无更改。”
    徐庶摇了摇头,涩声道:“我不知道。主公从来没有跟我透露过这种想法。”
    田丰道:“嗯,元直是主公最亲近信任的兄弟,主公若真有离开之心,必然瞒不过元直。”
    徐庶像刚咽了一大杯黄连水,从嘴里一直苦到心里,难过至极。
    正如田丰所言,他一向自认为和阿飞是肝胆相照的刎颈之交,但此事他事先竟然一无所知。
    田丰道:“初听小兰说此事时,我尚有立即去质问主公之想……”
    徐庶一惊,道:“万万不可。”
    田丰问道:“为何不可?”
    徐庶道:“主公外和内刚,心思奇特,不可以势相屈。元皓如此去问,事情再无回旋余地。主公无论是否欲走,也无论是否会把缘由相告与你,最后都只能使他断然离开。”
    田丰瞪着眼看他,良久,嘴边忽然现出一丝笑意。
    “元直果然清醒了。我也想到此问不妥。那么,我们就来想想,该如何使主公自己打消离开的念头。时间无多,如果无法打消他的念头,就只能……”他做了个手势。
    徐庶和他对视几眼,点了点头。
    只能从那女子着手。
    然后二人去看杜似兰。
    他二人对话时,杜似兰一直低头玩弄着衣袍的一角,不发一辞。但她对两位军师的举止神情却了如指掌,此时忽然抬起头来,道:“我来之前,已令人快马入樊城,急招玉儿他们。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然后她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她身上的袍子太长,拖在地席之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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