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灰蒙蒙,这就是北域边缘地带长年累月的天气,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落下一场大暴雨。
    狂风呼啸,成片成片的枯木森林,如同鬼魅一般扎于地面,散发着一阵阵腐烂的臭味,似是尸气,又似是鬼气,阴森的幽火随处飘荡,腐土埋葬着哭泣之声。
    然而却少有猛兽的吼叫,或是飞禽的鸣唳,在北域这种地方,世间称之为“凶兽”的物种,都不敢轻易踏足,更不要说生存,除了妖人恶魔,在这里无法生存。
    从边缘再往北边去,渐渐的就成了一片冰天雪地,千万里那么辽阔,无边无际,而圣洁的白色却混杂着斑驳的血红,到处都是,到处……
    充满着危险,充满着杀戮!
    边缘的另一边南边,死林前面有着一条寒冷宽阔的江河穿过,相隔着大江对面的一片平原,在平原上,是连绵十里不断的军营,勇猛忠义之军气冲天!
    从这里开始,天空才有着几分湛蓝。
    “喝,哈,喝!!”军营之中的一个个校场,激荡着将士们操练战阵的喊声,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不管长枪营,还是大刀营,每一记挥击,都爆发出一片片强盛的真炁力量!
    他们的脸庞,只有坚毅之色,他们的双目,只有刚强之光,他们的血气正在周身作着一遍遍的运转,淬炼着他们的体魄与神魂。这是一种军队独有的修炼法门,对命功和性功皆有效果,也只有在军营之地,与军中弟兄一起,才可能修炼有效。
    虽然将士们喊声震天,但他们无不是处于入神的心境之中,心无杂念,心台清明,这也是静。
    而在一些校场里,也有一队队战兽进行着训练,它们同样吼声如雷,十分猛烈。
    北府兵!正是有着这些将士戍守边疆,有着他们巨大的震慑力!北域妖魔才一直未能染指中原,多年以前那场草木皆兵的大战,让它们恐惧至今。
    “驾,驾,驾!”
    咯哒咯哒,一队快马从南方奔来,马蹄扬起了漫天的尘土,奔向了北府军营的中心一带,坐在马背之上的,全是英姿焕发的年轻男儿。
    听着远远传来的将士喊声,他们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这里就是北府……”有人痴痴地喃说。
    “当年康乐公就是在这里,大破百万魔军……”也有人激动得满脸涨红。
    身为谢氏男儿,战场是他们的梦乡,北府是他们的归宿!
    领在前边的谢灵运、谢公信和谢瞻,也都慷慨激扬,他们是属于这里的,以前可能还有着一些疑虑,但是当他们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瞬开始,他们就已经明白。
    先祖的誓愿在血气流动之间苏醒,大破贼,安天下!什么时候北域乌云尽散,才是解甲归田之时。
    这一天,北府终于迎来了年少一代的谢氏子弟。
    十数年前,谢瑍、谢琼等人曾入北府,皆是碌碌无为,不久就结束军旅,回去做文臣地官。所以现在偌大的北府里,虽然康乐公乃是府主,谢氏将领却屈指可数。
    如今谢氏的希望,尽在这群年轻人身上,否则不必皇家或其它氏族夺取谢氏的兵权,谢氏亦后继乏人矣。
    谢氏众人的到来并没有引动轰动,没有影响北府的正常运转,在先一步到达的忠叔的带领下,他们在马棚拴好了马,就一同前去大都督营帐,在那里有一众将领等待着他们。
    因为诸多原因,康乐公处于半归隐的状态,一年间来作几番视察,平时则在京城。所以没什么大事的话,平日里北府的最高统帅却是大都督刘牢之,由他全权处理北府之事。
    大都督营帐立于这片军营的心脏位置,有一座道观殿堂那么大,顶上写着“北府”、“刘”的幡旗被狂风吹得飒飒作响,隐隐散发着一股强劲的威势!
    先有小兵通传,谢灵运一行人健步走进营帐里去,一看宽阔的营厅中两边坐满了军装大汉,上方主帅之位的中年人正是刘牢之,粗硬的脸庞轮廓,浓密的络腮胡子,面色紫赤,目光如炬,熊虎般魁梧的身形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小山。
    上回在蓬莱秘境,刘牢之对谢灵运很是客气,甚至可以说有点恭敬,哄着小祖宗似的;但是现在,见到他们进来,他的神情目光没有半点变化,犹如接见的只是些普通新兵。
    而两边合起来近五十位将领,孙无终、王恭、何谦、刘裕、刘毅、刘季武、刘袭、竺谦之、竺朗之、高长庆、高雅之……
    他们几乎尽都肃着脸容,在他们眼中,这些年轻人不是什么谢氏子弟,只是些毫无军功的小子。
    整个营厅,弥漫着一股肃杀的气氛,若是心力不够的人,定然要吓得双腿打颤、讷讷难言。
    “小子谢灵运,参见刘都督和各位将军!”谢灵运、谢公信、谢瞻等人都喊着自己的名字,双手作揖,单膝跪下,镇定自若地拜见诸将。
    “嗯,从京城一路赶来,可辛苦?”刘牢之问道,话语虽然是问候,却沉稳如石。
    众人起了身,都答道不辛苦。
    刘牢之微微点头,抚了抚浓须,说道:“你们出身大族,许是都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入北府之后,活得将全然不同,如果你们熬不住,来跟我说一声,随时可以回去京城,北府不要公子哥儿。”
    “是!”众人齐声喊道。谢灵运心想,我过惯清贫日子才是。
    “你们初入北府,毫无功绩,就算是康乐公的孙儿辈,也没有什么特别待遇,不过可以依照氏族子弟入伍的最高待遇对待。”
    刘牢之说着,话声突然更为粗犷:“诸士听令!本都督现在提拔你们为北府队主,各领一队新兵,各编入一军之中!”
    北府兵的编制很简单,五百人为一队,设队主一名;三队为一幢,设幢主一名,领一千五百人;两幢为一军,设将军一名,领三千人。
    将军以上就是统领全军的都督了,再上则是府主。另外又有参军、牙门将军等的军职。
    当下,谢灵运等人纷纷领命,一来就当上队主,谁说不是承了祖辈的荫庇呢?
    “都退下吧。”刘牢之说道,年轻人们向众人拱拱手,便就退下了,营厅里沉默了半晌,刘牢之才问道:“你们看这些小子怎么样?”
    一众将领抚须的抚须,沉吟的沉吟,都不敢轻言说些什么。刘牢之皱皱粗眉,沉声道:“你们顾忌些什么?康乐公会不比你我清楚?我只怕埋没人才!你们有什么看法但说无妨。”
    “都督,卑职非是不敢说,实是看不透。”
    左列中间位置的一个壮年男人说道,他相貌硬朗,双眉直入云霄,风骨奇特,自有一股威霸之气,气吞万里如虎!却是刘裕。
    他字德舆,小名寄奴,虽然姓刘,却和刘牢之没有氏族上的关系,据闻是汉朝皇族的后裔,但如今并非大族。
    他本是孙无终手下的一员司马,入府有些年头了,之前无甚作为,大概是大器晚成,这几年才开始崭露头角,经孙无终的推荐,又是军功显赫,而得到了刘牢之的重用,成了都督麾下的一名参军。
    “哦?”刘牢之望向他,知道刘寄奴足智多谋,看人眼光更是一流,但现在?他问道:“看不透谁?”
    “谢灵运。”刘裕回答。众人都点点头,自然是谢灵运,其他小子或聪慧或平庸,都能看个大概,可是谢灵运……矛盾!
    刘裕继续说道:“此子一方面修为高强,但他目光温和、气度儒雅,举手投足之间毫无杀气,反而似樽佛像,显然是个心善手软的人,不只是对百姓,是对众生……卑职听闻过一些关于他的讯息,纵情山水、编书著经、文才一绝,如果没有这次见面,卑职还以为他会是一个如玉书生,或是好像谢叔源那般,虽是风华绝代,却缺了些狠劲,难当大将。”
    将领们闻言都不由点头,说得没错,他们也有这种感觉。
    刘牢之一脸思索,回想着什么,道:“去年我率军到蓬莱征战,虽是扭转了战局,但那时候谢灵运已经给蓬莱立下了大功,杀敌无数,他又是群英会冠军、灵兽比武会冠军……”
    “这正是卑职看不透的原因。”刘裕摇摇头,眼睛里隐约闪过谢灵运的面孔,“他有战意,却又不是纯粹的战意……卑职猜他非是要一怒而安天下,而是永拔三界苦。那他对魔军会不会也心怀仁慈?能当大将么?”
    众人都不好说会不会,这时忽然响起了另一把苍老一些的声音:“像谢灵运这样的军士,其实我以前有见过。”众人的目光一转,望向说话的那个半白了头的大将军,孙无终。
    刘牢之、孙无终和何谦等人都是北府的第一批猛将,当年康乐公招募勇士组建北府,他们都首先响应而被选中重用,直到现在,什么北府战事都经历过,资历和官职皆十分之重。现在孙无终乃是北府中的“冠军将军”,一众将军中的冠军。
    当初谢太傅担当三军主帅的时代,康乐公就是冠军将军。
    孙无终的看法自然更有分量,谁也像谢灵运那样?
    “北府兵初初成立之时,康乐公就是那样。”孙无终追忆的说道。
    众人皆一怔,后辈们可没有见过,不知如何,而另一员老将何谦不由感慨地点头:“我也想起来了,康乐公这个孙儿,真有他当年的风采。”
    刘牢之沉默着没有说话,两道粗眉深思地抬了起来……
    而刘裕也是有所思,这么说来,如果谢灵运加以锻炼成长,可以成为第二个康乐公那样的北府兵主?这是好事,又不见得是好事。
    这番心思,他不能说,在座诸位有这么想的,亦不能说。
    当大将也许够了,当府主也许够了,但是要再进一步……
    当初北府盛极一时,比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康乐公要夺这个天下,不算易如反掌,也是十拿九稳,将士会支持他,百姓会支持他,甚至天命也会眷顾他!
    相对的,是交出部分兵权,是谢氏被打压和削弱,被皇家一步步地蚕食。所有人都在等他说那一声“反了吧”,但他没有,他还托病为由,甘愿把兵权交移刘牢之,退隐回京。
    这是他的仁慈,也是天下没有陷入战火纷飞,有了升平之象的缘故。
    也只有一心忠于朝廷的王恭,为此心情愉悦,他是太原王氏的又一位大人物,本来就是皇家派入北府的代言人,尽管多年来还取不了兵权,却身居高位,也让北府男儿们的观念有所转变,更加忠于朝廷忠于天下,而不是忠于谢氏。
    “除了谢灵运……其他人如何?”刘牢之打破了沉寂,也不知是什么想法。
    “以卑职之见,谢公信,谢瞻皆可为将,其余人暂时还没有那样的才能。”刘裕又说道。众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意见,以前听闻谢公信很大纨绔之气,现在看倒也不差;谢瞻看上去则更为清淡温和,适合作参军谋士,上阵杀敌恐怕难有大作为。
    听罢众言,刘牢之思量了一会,才定下了的一众队主的归属,而其中,谢灵运编入王恭一军,谢公信编入何谦一军,谢瞻编入孙无终一军。
    “不行,谢灵运怎么能跟王恭!”孙无终急了,霍然而起。
    先不说王恭实为北府外人,一心想的就是把谢氏的影响力降至为零;只说他根本不通武功,只是个纸上谈兵的马谡!谢灵运入他麾下,能学得了什么?
    谢灵运是谢氏最好的苗子,也可以说是传承北府的最后机会,跟着王恭,却岂不是要毁掉?
    “怎么就不能跟我?”王恭也急了,中年脸庞上满是愤怒,在他看来谢灵运入他军,是最好不过的结果,也算刘牢之识趣。他冷笑一声:“总比跟个大老粗好!”
    “你小子说谁!?”孙无终就要冲打过去,北府冠军将军,岂容他侮辱!
    这个王恭确也清操,有几根硬骨头,却有着很多氏族子弟都有的毛病,自命清高,自持矜贵!心底实际是瞧不起他们这些寒门兵将的,所以他王恭那一军的士气向来不济,与诸多属下和同僚都不亲近,甚至有着间隙。
    不只是孙无终,营帐里不少人都早已想要狠揍王恭一顿!告诉他这里是北府,不是太原王家!
    嘭!刘牢之重重地拍了一下帅案,紫赤的脸庞上亦有怒气流转,“孙将军,坐下。”
    “我坐下?”孙无终气呼气呼的,老脸涨红,刘牢之这老小子越来越过分了,之前他推荐刘裕可以为一军将军,老小子竟然让刘裕当个狗屁参谋!现在更胆大包天到给谢灵运安排一条黑路,为什么?!因为在大都督的位子上坐久了,还贪恋起来,不想退了?
    也不想想自己当初的熊样,是谁让他们这些无名小卒,成了现在这些执掌千军万马的大将军!
    是康乐公!不是皇上,不是你刘牢之!孙无终怒道:“大都督,我坐下可以,但谢灵运交给我来带,谢瞻也不能给王恭。”
    嘭!!刘牢之又重重拍了木案一记,脸上的愠色越来越重,浑身冒腾着一股强大的气息,沉沉的道:“你也知我是都督,这是帅令!谢灵运心地仁慈,若跟着你这般脾性火爆之将,才是大不妥!现在不过是个队主,让他平缓熟悉了军务再作调动,岂不更好?”
    这番说辞说服不了孙无终,其实何谦等老将也是皱眉,于情于理,仅凭对谢氏忠心耿耿这一点,孙无终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没错,他们已经开始不太信任刘牢之了,这老家伙越活越心机重,他们也看不透他了。
    “我这么安排,自有分寸。”刘牢之干脆不多作解释。
    “既然都督心意已决,老将也不多罗嗦了,但此事我定要禀明康乐公,岂有此理。”孙无终握紧了拳头,双目圆瞪。
    “尽管去禀!”刘牢之敛住了怒气,沉闷一声后,摆了摆手,“就这样吧,都回去带军吧。”
    当下,孙无终率先气冲冲地走出营帐,其他将领也纷纷告退,王恭脸带笑容,何谦摇头轻叹,刘裕一脸沉着……
    当营厅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刘牢之才又猛地拍了木案一下,骂了声“老匹夫”,他高高皱着眉头,一股股凌乱的心思在翻腾……
    与此同时,出了帅营后,谢灵运一行人就在忠叔的带领下前往新兵营地,准备组建属于自己的小队。他们都是第一次行走在军营之中,难免会好奇地四下张望,因为气势昂扬的北府兵士而赞叹,因为健壮的战兽而喝彩。
    这时候,还未离开主帅营的范围,谢灵运忽然见到了两位老熟人带着许些士兵在不远处走过,何无忌和何长瑜!
    “咦!!”那边何长瑜似有感应,转目一望,顿时不禁惊呼:“是谢兄弟!”
    “我说过你几次,军营重地不得喧哗!”何无忌先是一怒,然后一惊:“什么?谢灵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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