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言正担心他要把全身体格检查做一遍,柳希声就从上空缓缓降至他面前。这是柳希言第一次看到柳希声的中阴身:竟然是披着长发,身穿古代的白睡衣一一不对,这身打扮像极了古代的罪犯秋后问斩的造型。
    "哥哥,您穿越了?"
    "是的,我已然夺舍了三十余年。"
    "……我没记错的话,您刚过30岁生日。"
    "你说得极对。"
    "哥哥,您可以说普通话吗?"
    柳希言话没说完,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型的东西快步走到他的身体旁,黑色那位用钩子样的东西勾了半天无果,白色的于是发出了声音:"嘿嘿,老黑,想不到一个地方你连栽两次。"黑色的瓮声瓮瓮地说:"我倒要看看谁胆子这么肥!回去看监控!"柳希言目送他们走远,转头问柳希声:"这谁?"
    "勾魂使。"
    "我死了?"
    柳希声摇头:"没有,他们现在每天有定额任务,总是违规执法,跟哪家医院杠上了,就去ICU勾。不查生死簿了。""阎王不管?"
    "以前几千万人,现在十几亿,哪里管得过来?除了重点监控对象的生死,其他人都随便了。"柳希言忽然领悟:"你刚才说他们跟我们医院杠上了?那不是一告病危就没救了?""他们自制了一个评分表,关键看医生人数和倒班频律,只要是倒班特别勤的他们就要欺负。"柳希言看着柳希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嘴脸,以为自己对人性深刻的怀疑态度均源于自己有这么个兄长。而想要怀疑却偏只能信任——否则就要倒霉的体验太催残人心了。
    柳希言默默地跟在柳希声身后,不再理会乱作一团的病区,感受着体重消失极度轻盈并且各种感观似乎恢复到婴儿期的敏感体验。
    到楼梯口,柳希言忽然想到,既然没有实体摔不死,他干脆跳下去不就得了。
    他刚想作出跳跃动作,柳希声转头对他摇头,并说:"跟着我,别跳。离我三尺,魂体一跳被风吹出十万八千里,什么勾魂使都要找上门了。"柳希言停止跳跃动作,看着自己穿的白大衣,忽然觉得相当别扭:"我工作服没脱。""要脱吗?"
    柳希言想起何义:"估计是没办法脱吧?"
    "只有两个选择:脱光或者不脱。"
    "……"
    声音可以听见,比以前更嘈杂、更细微。孩子们在诊室里哭泣的声音、大人们哄着的声音。
    柳希言新奇地穿过每日行经的门诊部分诊台,秋台风来临前,自门诊大楼门口吹入了穿堂风,极其清晰地从耳边、指缝间刮过,头发和衣角却没有一丝舞动。
    走在前面的柳希声不知何时长出的一头长发却是飘动在风中。单薄的白色中衣也被风吹起,场景似曾相识。
    "我们去哪?"柳希言这才醒悟过来。
    "去和你同事谈谈心。"
    柳希言记得自己出来时,明明还是白天,跟着柳希声走了一会儿后,周围就开始变得晦暗不明,好像雾天的清晨走在森林里的感觉,看不清,却听见动物们奔走呢喃。
    这还是医院附近吗?还是已经阴阳两道?
    柳希声的背影却极其清晰,好像烙在了视网膜上,见一眼,从眼底疼到胸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四周开始出现水的声音。
    环境中依然有动物发出的声音,有的嘶吼着,有的哀叫着,有的窃窃私语,似乎还有笑声。
    柳希言猛然惊觉:动物怎么会有笑声?
    "哥,是什么声音?"
    "风声。"
    随即柳希声停下了,柳希言看见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灯后是一座桥,看不见有多长。灯边站着一位老婆婆,穿着灰色的上衫下裳,她的身前放着一个木桶,手中拿着个木碗。在桥前有个人,上半身穿着病员服,下半身光着。他徘徊着,似乎想接过老婆婆手中的那个木碗。
    柳希言花了一段时间才认出这是舒方球。
    "阿球!"
    舒方球转过头来,口中还插着气管导管,下身也连着尿管,身上的手术疤痕新鲜得刺眼,甚至电极片都还贴身上。
    舒方球看见柳希言,露出见到鬼的表情。
    "你怎么也……被带下来了?"
    "我来找你回去。"
    舒方球迟疑地问:"还能回去?"
    "为什么不行?你呼吸心跳都有,呼吸中枢也没问题。"柳希言伸手去拉舒方球,"你女朋友怀孕了。"没有拉到舒方球,柳希言的手只是在空气里抓了一把。柳希言又抓了一次,这一次的目标是柳希声,依然抓空。
    看得见但摸不着,好像光和影。桥前的灯变得熟悉起来,似乎经过了这里千百次,每一次他都伸手,但都没有触碰到他想触碰的人。悲伤无可抑制地爬满胸口,他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的柳希声。
    柳希声也看着他,站在桥前灯下,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平静。
    "重湖……"
    记忆涌入颅内,破碎又凌乱,秋后法场,血流成河,刀山、油锅,畜生道、饿鬼道。
    重湖。
    然而下一秒,那些记忆好像被裂缝吞噬一般,消失得像正午的云雾,只剩下迷惑和疼痛留在胸骨后。
    那是心脏的位置。
    "我累了。不想回去。"舒方球的话柳希言只听到这么一句。
    "为什么?"
    "丽菲怀孕我知道。怀了肯定要结婚,要生,要养。我读了这么多年医,除了当医生,其他什么都不会,我怎么养他们?我爸妈也老了,我这样还要给他们增加负担。""怎么会?你的身体只是需要时间恢复……"柳希言猛然住了嘴。
    舒方球苦笑:"你觉得我还有勇气再穿白大衣吗?"
    "可以转行……"柳希言看着半截的气管插管,词穷了。
    "没有假放没关系,工作累点没关系,其实我喜欢当医生。"舒方球喃喃道,"我没办法医好每一个人,但确实可以帮到他们。上个星期在门诊,一对夫妻带着两个月的宝宝来体检,路上碰到我了,对我说了:谢谢你,舒医生。我高兴了一天。阿柳,你肯定知道那种感觉对不对?""嗯。"
    "我学医十年,当医生五年,我从没想过离开这个行业。"舒方球说,"那天,我只是说了一句:你最好验一下精液质量……"柳希言说:"别再想了。"
    "我没做错什么,我从来不对病人凶,一个红包都没收过,我没有开过大处方,病人为了感谢我想请我吃饭我都没去过。我上班五年,从没休过周末和节假日,为了这件事丽菲和我吵了不知多少次。我想想也害怕,我们真的有了小孩,将来他长大了,肯定会怨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时间陪他。"舒方球说,"所以,也许这是天意。丽菲没了我,就可以不要这个胚胎,还可以换一种人生。我工作这么多年,也没空回家乡看我父母,有我这个儿子等于没有。我弟和我妹才叫孝顺,少了我,和有我在也没什么差别。"舒方球到最后自言自语:"再过两年,谁也不会记得我了。"柳希言摇摇头,但却说不出话。
    柳希声开口了:"要不让你看看他们再决定?"
    不管舒方球愿意不愿意,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熊猫,努力进行连线,全屏的视频不久就出现在他面前。
    葛丽菲和她的姐姐坐在舒方球的病床前,葛丽菲正把头贴在舒方球的手上,不知在小声说着什么。
    姐姐欲言又止,电话响了,姐姐接起电话应了几声,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儿,姐姐说:“妈刚才打电话来问。”
    葛丽菲没搭理她。
    “她问阿球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不是问这个吧?”葛丽菲没抬头。
    姐姐叹了口气。
    “你跟妈说我要生下来。”
    “已经十几天了,你还不死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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