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来吊唁的亲友实在太多,最终陈远鸣也未能在肖府久留。只是出了大院,他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等到了日近黄昏。几辆军车、轿车从大院里鱼贯而出,向八宝山方向驶去。那是肖家直系亲属的车队,护送老太太的遗体前往八宝山火化安葬。看着几辆汽车远去的背影,陈远鸣握了握拳,黯然离去。
    只是一家的不幸,对于其他人而言意义却未必是件坏事。
    “听说了吗?肖家老爷子也住院了。”茶室中,一个男人笑着对同伴说道。
    “死了老伴儿,老头估计也撑不了几年啦,只可惜死得不够早……有消息说肖家老大快要进军委了,等到在军委站稳脚步,老头在不在也就没什么干系了。”
    “啧,谁能料到这人居然另辟蹊径从通讯入局呢,邮电部那边闹腾的如此厉害,也没把他家拖下水,肖家老四经商还真有一手……”
    “这一手是不是肖家老四的手笔还是两说呢。”那人磕了磕茶杯盖,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哈,你也听说了?这年头想找个靠谱的军师太他妈难了,也不知肖老四从哪儿挖来的干才。现在可好,正经生意居然比捞黑钱还快,政绩军绩一起算,还有大把的钞票开道,能不发达嘛。”
    “谁说不是呢。”说到这儿,男人语气里突然多出了股幸灾乐祸,“偏有人不信邪,觉得自己是个腕儿,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哈哈哈~~听说部里姜司长那档子事了吗?”
    “期铜赔钱那个?”谈起这种隐私八卦,有得是听众,对面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到底赔了有多少?最近部里动静似乎也不小啊……”
    “少说也上亿了吧。”男人露出抹冷笑,“我也是听老李说的,国兴撤出走后有人就动了心思,想跟着局面捞一把,结果别说捞钱,之前炒铜赚来的都快赔干净了,最近长虹案动静也不小,够汪系焦头烂额了……”
    “怎么着,局势要变了?”话到这份上,就涉及站队问题了,攸关切身利益自然由不掉以轻心。
    “汪系的根子还在,中经开毕竟是部里的钱袋子,只要能一改颓势,我看想扳他怕还是个难事……”
    “啧,白高兴一场。”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那人前倾的身子又坐回了板凳上。“不过咱们这种虾兵蟹将,跟上面的大员又扯不上关系……哈哈哈,喝茶喝茶。”
    这种聊作谈资的小道消息,京城里不知还有凡几,然而放在当事人身上,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国兴这次真赚了?”
    坐在真皮沙发里,姜司长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去年国兴基金离开了京城后,他就一心想补上这个位置,也跟下面的智囊团商量了许久,这才创立了新基金。伦敦大盘不知研究了多少遍,也挖到了些内部消息,跟风做起空来,谁知却被住友集团迎头一个回马枪,铜价跟疯了似得上扬,还越走越稳。咬牙熬了3个多月,赔进去不知多少美金,最终没能赚到一分钱,害怕跟上面没法交代,他只好入了批现货。
    结果这边刚刚买了现货,那边铜价刷的一声就开始狂跌,等到他反应过来时,窟窿大到补都没法补了。这么大的篓子,自然是要有人担责任的,他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自己,下面损兵折将不知赔了多少人进去。现在可好,刚刚把事推干净,就传来了国兴大赚的消息,把他衬得无能到了极处,还不知要花费多大力气,才能补回原来的地位。
    面前汇报那人自然能看出老板的怒意,不由也暗骂消息来的不是时候,早知道今天就请个假,让其他人来堵抢眼多好!但是事到跟前,躲是躲不过。他轻轻吸了口气,试着换个话题。
    “不过这次期铜让上面很是意动,对深圳有色金属交易所的投入更大了,好像还准备搞稀有金属这块,老板你看……”
    “国兴呢?他们准备跟着深圳走了?!”姜司长声音一沉,厉声问道。
    “国兴现在都跑到香港去了,我看十之八九是要投身深圳那边了。还有小道消息说矿产、冶金部最近跟国兴走得很近,怕是要有动作了。”
    “操!”姜司长眉峰一紧,直接骂出声来。
    要知道他们汪系主力是在上海,如今沪深两市的战斗已经趋于白热化,如果国家选择深市发展金属期货,对于他们沪党自然不是个好消息。这次期铜对上面震动太大了,任谁都能看出有人是想搞大动作,自己刚在这个坑里栽了个跟头,又要在抢夺金融贸易中心城市上失足,简直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看到老板动了真火,那人眼珠子转了一转,赶紧把想说的话扔了出来,“不过我最近想出了个点子,也许能解咱们的燃眉之急。”
    说话的时机恰到好处,姜司长马上被吸引了注意力,“你说。”
    那人在心底吸了口气,抖擞精神说了起来,“其实国兴跟两部委也不是铁板一片,它毕竟是从咱们财政部分出来的,现在娘老子都不要了,根基可想有多弱。这次能起来,归根结底还要凭借期货上得表现出众。但是国际期货这玩意谁玩过谁知道,根本就是个火坑!他们哪来的实力把老外都耍的团团转?所以说国兴其实不足为虑,还是要直接找到给他们操盘的那个人。”
    “给国兴操盘……”姜司长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你是说,姓陈那小子?”
    在上层圈子里,这事确实不是秘密,甚至可以说姜司长自己就跟陈远鸣有过一些过节。当年中经开摩拳擦掌备战315国债,本来应该是稳扎稳打的买卖,谁知最终落得鸡飞蛋打,没有赚到钱还是其次,更要命的是连累了下面一些操盘手,让中经开元气大伤。
    仔细想想,国兴还是通过这件事才出的头,然而无风不起浪,最初点燃风波的,怕也有某人的身影。如此算来,自己跟陈远鸣都称得上新仇加旧恨了,不想办法找人做了他都是好的,还让他投靠自家?
    压下心中怒火,姜司长张口骂道,“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就算国兴是从部里出去的,也不是咱家人马,姓陈那小子好不容易搭上了国兴的路子,会半路跟咱们干?!而且你他妈不知道他是肖家的人吗!”
    “老板,别生气,你听我解释……”就算胸有腹稿,面对上司的怒火也够喝一壶的,男人抹了抹额头,赶紧解释道,“想用陈远鸣怕是挺难,但是对付他却不一定很麻烦。说到底这小子也就是个商人,靠着肖家的路子才爬起来的,现在肖家正赶上更新换代的节骨眼,老太太病逝,老爷子入院,肖家老大又要等10月的六中全会才能入军委,这时候怕是没人有精力管这只家犬。”
    偷眼看了看老板的神情,男人知道这次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这一年来他家上司就没走运过,火气大的没处撒,现在有机会整一整这半个敌人,当然会生出兴趣。
    清了清嗓子,他继续说道,“就算一个人才干再高,根子不稳都是大问题,现在想看肖家乐子的人也不算少,咱们从他家军师入手,给肖家添些乱,怕是很多人也喜闻乐见着呢。再说陈远鸣现在手里还握着一个钼矿产业,如果能想办法往里面掺点水,将来争夺那什么稀有金属定价权,不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上海那边就缺这样的实力派矿山呢……”
    姜司长唔了一声,指尖轻轻弹着沙发扶手,“但是咱们跟那小子的产业没什么联系啊……他现在连股市都不碰,从何处下手为好呢?”
    如果陈远鸣麾下有在国内上市的公司,或者跟人行、财政部有些交际,想要卡他都不算难,但是偏偏他是冲国际市场去的,期货、上市都走的国际路线,想要套人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就算自己站的再正,身边人也未必都靠得住不是?”男人嘿嘿一笑,“想查总是能查出漏子的,之前咱们也跟豫西那边建立起了沟通,人穷自然就志短了嘛。到时候碰上严打,又能怪的了谁呢……”
    对一个成立不足一年,还是国有合资的企业使手腕,还真不是什么难事。姜司长露出了点笑容,“是个办法。”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要弄尽快弄,等到10月大会尘埃落定,肖家腾出手来,再想下手就难了。回头也要找人跟姓陈的接触一下,表面拉拉关系,让他放松警惕。咱们要做好两手准备,就算不能彻底扳倒这人,也要让他狠狠栽个跟头,最好跟国兴起点矛盾。看没了智囊,那群人还想怎么蹦跶……”
    姜司长的声音里透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气息,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却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好嘞,老板您放心,我这就让人着手去办!”
    (本章完)
    ☆、第一百九十九章
    “老爷子身体还好吗?”
    “嗯,手术很成功,这几天情况已经稳定了,就是离不开人。”
    肖君毅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劳累过度。这还是几天来陈远鸣第一次联系到人,只是光听声音,他的状况可能比想象的还糟。
    “你也要注意身体,别老爷子康复了,你又垮了……”
    “家里忙成了一团,大哥、父亲他们都要为十月的大会筹备,家里就剩下母亲操持,她年龄也不小了,万一累出个好歹也不是事儿,而且……”肖君毅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不守在病房里,我实在……安不下心。”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充满了苦涩,像是某种无声的忏悔。陈远鸣收紧了手指,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改变的又何止是一条生命的轨迹。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放缓了语调,“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在。”
    电话里的声音停了一刻,“谢谢你陪我回来……”
    “我更想现在陪在你身边。”
    陈远鸣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也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肖君毅张了张嘴,没能答出话来。
    电话中只剩下一片嗡嗡的电子音。
    最终还是陈远鸣先开了口,“注意身体,我的手机会一直放在身边,随时都可以跟我联系。你先去好好睡一觉,一切等睡醒了再说。”
    “嗯。”
    “晚安。”
    “晚安。”
    互道了晚安,电话那边却久久没有挂机,直到两分钟后肖君毅按下了结束键。手机屏幕黑了下去,他拿着手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终侧过身体,躺倒在沙发上。
    悲痛、懊悔、麻木、倦怠……一种又一种情绪掠过周身,最终剩下的是一个名为“负罪感”的狱卒,没日没夜的拷问着他的内心。赴美行程是来自母亲和小叔的安排,但是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在美国他经历的究竟是什么。梦幻般的的欢愉只会让死亡的阴影更加浓重。
    比这更致命的,是最近慢慢忆起的琐碎细节。从不过问儿女婚事的老太太,为何突然会想起催婚?一次次带着渴望的神情向自己问询。是否在冥冥之中,她早就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迈入终点,只是不放心从小在膝边长大的孙子,才迫不及待的希望他成家,希望他被人照顾,能够幸福。然而这么一点点微小的渴望,他也未能满足,而是选择了玩笑似的欺瞒。
    往更深处思考,就算他提前知道了这场葬礼,会选择满足祖母的愿望吗?他确实是有恋人的,但是这个人,无法带到家人面前。
    直到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煎熬涌上。就像站在独木桥正中,一边是他的家人,一边是他的恋人,支撑在足下的却是根摇摇欲坠的圆木。自己曾经设想的那些问题,太过流于表面。
    为了摆脱这样的负罪感,也远离痛苦的折磨,他把一腔心思都放在了祖父身上,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本以为这样做会好过些,然而今天电话响起时,另一种痛楚又袭上心头。
    陈远鸣说想陪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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