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能看清肖君毅的表情,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世界瞬间反转,变作一团彻头彻尾的黑雾。在那团雾中,一个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带着沙哑和急迫。
    陈远鸣……
    远鸣……
    ……
    ☆、第二百一十九章
    陈远鸣睁开了双眼,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宽敞的街道上,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左右两边都是高耸的钢筋水泥建筑。汽车很多,每一辆都开得异常谨慎,像是在提防跟其他车辆相撞。相反,路上的行人却很少,人人都用口罩遮着面部,脚步匆匆,看到他时总是微一停顿就绕开身形,像是碰到了什么疫病,必须逃开。
    这是怎么回事?陈远鸣用手扶住了额头,费力的思索着,他的掌心是那样冰凉,有着一种汗水浸湿的粘腻。
    突然,刺耳的鸣笛声响起,一辆救护车冲过了街道,像是躲避洪水猛兽般,所有车辆仓皇的逃开,给它让出通路。有个声音似乎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看呐,又有地方发病了……
    陈远鸣停下了脚步,抬起头,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是中关村,是2003年。这一年,一种名唤SARS的恶性传染病笼罩了整个北京城。死亡的阴影如此可怕,大学纷纷关上了校门,店铺歇业,工作停摆,整个城市都把精力用于了抵抗疾病。
    中关村也是受影响颇深的一片区域。他盘下那个铺面还不到2年时间,生意刚刚起步,却碰上了这样的突发事件。曾经的雄心壮志被现实击溃,他产生了动摇,每天都花费大量时间浏览网络,在那个世界寻找一些寄托。
    在这段时间,他第一次开始深入了解股票这种东西,在犹豫了很久之后,终于下手尝试。2003年并不是一个好年头,但是在这个大熊市里,他还是赚到了一些钱,不比开店时差,不用出门、轻松无比。也许自己有些炒股的天赋?
    这两天,念头总在脑海中徘徊。他是不是该盘出铺面,专心把精力放在股票上。但是这种营生又如此的险恶,他看过很多书,有1992年时股票认购券的一夜暴富,也有1996年的12道金牌,600多支股票的跌停。这是一个比卖电脑要险峻得多的世界,有操纵市场的庄家,有赔光一切的散户,他只是个对股票一无所知的新人,难道就凭这点好运,就要投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陈远鸣迈开了脚步,思绪在不断翻滚。他想要遏制住自己的狂想,总有一天会过去,随着网速提升,电脑会进一步入驻千家万户,这是条金光大道,不应该轻易放弃。另一个声音则在劝说他,国家已经打击庄家很久了,大跌也持续了2年,也许马上就会迎来一次火红的牛市,股票市场的秩序会更加稳定,会成就更多的百万、千万富翁。电脑业的竞争太激烈,散件的利润已经被压到了最低,还有上游供货方的压制,他入行太晚了,是赚不到大钱的。他还有那么多的抱负,应该鼓起勇气,去试一试……
    脚步一顿,陈远鸣突然想起了前两天在网络上看到的东西。对啊,他没有相关经验,但是未必不能去学。可以先上一个夜校,把自己欠缺的金融常识补上,同时也兼顾店铺,等到自己学业有成,就能投身股市,在这片市场上博出个未来。
    那家口碑很好的夜校是在哪儿来着?啊,对了,是在杭州……
    这词冲上脑海的一瞬间,陈远鸣突然恍惚起来,他发现自己脑海里多出了些东西,模糊的身影,轻柔的调笑,跳跃不止的大盘,觥筹交错的欢场,以及……一场车祸……
    脑中一阵剧痛,陈远鸣抱住了头,痛苦的蹲下了身。他的记忆似乎被什么东西篡改了,为什么他会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事情,那些关于未来的混乱记忆,他正在中关村,正在……啊,不对,为什么这里,没有君腾……
    猛然抬起头,他重新审视着这片大厦,高耸入云,鳞次栉比,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渴望看到的那栋写字楼。在惶恐中,另一些记忆涌了进来,这次他成了一个先知,一个能够依靠记忆翻云覆雨的金融大亨,他创建了很多产业,取得了让人惊叹的成绩,他也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可以厮守终生的爱人。
    然后,他们遇到了车祸。他也许……
    嘴唇开始颤抖,两种记忆像疯狂的蔓藤一样撕扯着彼此,也搅动着他的神经。陈远鸣的双膝开始颤抖,冷汗和刺痛占据了周身。到底哪个记忆才是真实的?他究竟在哪里,他究竟是谁……
    身边的一切都开始模糊,陈远鸣绝望的看着在眼前分崩离析的世界。这不过是个梦,也许他早就死了,早已彻彻底底走完了自己的人生。现在,是该为这个梦境画上句点的时刻,他该放手,他该看着这一切覆灭,最终变成永恒的黑暗……
    ……
    远鸣……
    陈远鸣……
    不知过了多久,在绝望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穿透了层层黑幕。陈远鸣抬起头,朝那个声音来处望去。那里,有人在呼唤他。手上突然一沉,像是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掌牵住,陈远鸣熟悉这只手,他与他相握,走过了那么漫长的道路。
    我要抓牢他,我要找到他,我要……活下去!
    被那只手牵着,陈远鸣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心跳开始砰砰加速,缠绕他的黑暗和混沌逐渐变得稀薄,在他奔跑的前方,一道光开始跃动,若有若无,从星点生发,直到光华映满天际。
    他睁开了眼睛。
    在长久的黑暗后,白炽灯的亮度如此耀眼,生理性的泪水涌出,溢满了眼眶。
    “远鸣,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从枕边传来。陈远鸣一点一点的偏过头去,动作是那样的迟缓,像是怕惊醒了这个美梦。然而温热的手掌抢在他前面给出结果,那只手牢牢的抓住了他,一个吻落在手背上。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陈远鸣的视线锁在床边那个年轻人身上,他的眼下有一点乌黑,下颚泛青,似乎忘了刮胡子,整个人都变得憔悴。但是他身上没受伤,他没事……
    唇角扯出了一个微小的笑容,“你没事……”
    “什么?”像是没听清楚,肖君毅反问道。
    “车祸……”费力的吐出了两个字,陈远鸣收紧了手指,更牢固的抓住恋人,“你没受伤,太好了……”
    然而这种由衷的庆幸却换来了对方的困惑,肖君毅伸出手,摸了摸陈远鸣的前额,“还发着烧吗?哪有什么车祸,你昨天夜里开始发烧,一口气烧到40多度,我开车送你来的急诊……”
    什么……陈远鸣眨了眨眼,突然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的周身都被刺痛缠绕,但是这里没有绷带,没有石膏,只有手背上扎着的针头,以及床边的吊瓶。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是遇上了车祸的啊!
    “远鸣!”肖君毅一看陈远鸣神态不对,立刻紧张的站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远鸣你冷静点,这里没什么车祸,恐怕是你烧糊涂了,做了个噩梦。”
    噩梦?如同被定格了一样,陈远鸣停下了一切动作,僵直的跌回枕头上。那是个梦?还是,眼前才是他妄想中的美梦?
    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什么是他求而不得美梦。
    “今天到底是哪一年,我在哪里,你……”手指轻轻颤抖,陈远鸣用指尖勾住了握着他的手,“你是真实的吗,肖君毅,你是不是也是我梦里的一部分,终究会消失不见……”
    操。肖君毅只觉得心头一拧,鼻头有些发酸。自己那个看起来永远无坚不摧,沉着冷静的恋人,此时正虚弱的躺在病床上,眼眶发红,嘴唇轻颤,连指尖都冰冷乏力,只想抓住什么东西,害怕自己突然消失。
    医生说,这是过劳引起的病毒性发烧,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是不是又把自己逼到了极限。深深吸了口气,肖君毅从椅子上站起身,坐在了陈远鸣的病床上。
    “现在是1997年2月,北京。你刚从香港回来,我们共度了一个甜蜜的夜晚——虽然后半程有点惨烈——你看,我就在你身边,完好无损。没有什么车祸,远鸣,你只是太累了,抵抗力匮乏,引起了病毒性的高烧……”
    干燥温暖的手指拂去了陈远鸣额头的冷汗,一个轻柔的吻落下。
    “想起来了吗?还是我需要再做些什么,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大活人……”
    那双微弯桃花眼里有融融的笑意,也有怜惜和亲昵。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的体温缠绕周身,握着自己的手坚定有力,还有那双淡色的眼眸,映满了自己的身影。
    这不是梦。
    陈远鸣绷紧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下来,那种因为高热产生的倦怠和刺痛再次袭来。他只是发了个烧,在噩梦中混淆了前世和今生。现在回想,那场车祸的细节未免也太过相似,也许在记忆深处,恐惧从未远离,只是改变了形态,把魔爪伸向自己深爱的人。
    看着陈远鸣逐渐放松的神情,肖君毅调整了一下坐姿,饶有兴趣的反问道,“我还挺好奇你做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梦呢,居然让你失态成这样。想说给我听听吗?”
    陈远鸣愣愣的看着面前的恋人,他其实知道,肖君毅这番话只是为了宽慰他,让他放松心情。但是在这一刻,积压在心头的秘密突然沉重的让人无法承受,他爱面前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爱,远超自我保护的本命。那么,他就不该再欺骗他,也许只有说出口,才能驱散那些噩梦的阴影,才能让他得到慰藉……
    嘴唇轻轻嗡动,陈远鸣张开了口。
    “我是做了一个梦,从1991年开始……”
    (本章完)
    ☆、第二百二十章
    肖君毅原本只是想缓解一下气氛,想让陈远鸣宽心,他甚至都没怎么认真,只是把它当做一次再普通不过的闲谈。然而当陈远鸣的那个“梦”出口后,肖君毅慢慢坐直了身体,这跟他想象的,并不一样。
    他没料到陈远鸣会说出这些,毕竟就算放在故事里,这也算是最离奇的一类,只堪作为笑谈。但是肖君毅却笑不出来,越是倾听,他越发现这个故事解释了很多事情,一些他从来都无法理解,也惊为天人的事情。
    由于高烧带来的咽喉肿痛,陈远鸣讲述的并不快,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但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此的清晰,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刍。然而即便这样,这个故事依旧不长,不一会儿,房间里重新归于宁静,只有消毒水浓烈的气味,昭示着他们所处的现实。
    太安静了……陈远鸣慢慢垂下了眼帘,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指尖一滑,松开了握着的手。但是这个动作惊醒了肖君毅,他反手一抓,又牢牢攥住了陈远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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