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熟悉的路。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绑架”,让她回到了安城,那个她以为会平安顺遂度过一辈子的地方。
    这条山路的尽头她也知道,通向一座墓园。
    两年前,她亲手将父母的骨灰葬进了那里。
    手脚被绑着,绳子勒得她四肢泛麻,兹啦一声,卡车的刹车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粗犷,她被人粗手粗脚地拖下车,重重扔进了墓园里,摔在地上的水潭中,溅得一声狼狈。
    雨水沾湿了眼睫,视线变得模糊的同时,听觉就异常敏锐起来,一声,一声……军靴踏在水坑里的声音,凝重而庄严,越来越逼近。
    有人朝她走了过来,脚步声单一,证明对方是孤身一人。
    庄浅心跳如擂鼓,努力聚焦视线,在她终于看清楚那个身影的刹那,心头一瞬间迸发出的各种情绪,疯狂轰炸得她头疼欲裂。
    不可置信、难以接受、痛苦不堪……这些都没有。
    就连惊讶也是没有的。
    庄浅瘫坐在水坑里,陡然间明白,或许早就已经明白:有些东西,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好像人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厌恶就是厌恶,你没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没有办法勉强一个恨你入骨的人怜惜你。
    哪怕你是那样的努力过。
    他穿着一身青色登山服,帽子盖住了前额,仅有几盏灯的墓园里,庄浅看不真切他的五官,却知道他是谁,她此刻只看到他握着枪的那只手,修长的骨节,宽厚的手背,娴熟的动作。
    秦围的这双手,注定该是握枪的,用来翻阅无聊的文件,太大材小用了。
    庄浅想起小时候,这双手,抱过她多少次,给她擦过多少次眼泪。
    他走了过来,就停留在她的面前,军靴上泥水缓缓落地。
    庄浅一声不吭,他也就这么居高临下睨着她,像看着一件可笑的废弃品。
    近距离的时候,庄浅才发现,十几年没见,秦围其实变了很多,他的五官较之从前,尽管一样的好看,却更为张扬凌厉,他的身形较之从前的瘦弱,如今更能给人纯力量上的压迫,就连他的眼神,看着她的眼神,也是除了表面温度之外,半点情谊也没有的。
    哪怕她一直假装看不到。
    雨水淋得她浑身冰冷,庄浅四肢僵硬,在两人死一般的沉默中,突然率先开口了:
    “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是不是正等我哭着问你‘为什么’,然后再将你准备已久的讥讽与咒骂倾倒而出?”
    “我偏不问。”她别过了脸。
    秦围蹲下·身来,枪口轻轻抬起她的下颚,仔细端详半晌,开口道,“这里肮脏泥泞,弄脏了妹妹的衣裳,你可不要向爸爸妈妈哭诉才好。”
    爸爸妈妈?就是他身后的那两块冰冷墓碑。
    他这时候叫她一声妹妹,恶心得庄浅想吐。
    庄浅:“衣裳脏了可以清洗干净,心要是脏了,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秦围没接话,他倾身给她解绳索,眉目宁静而温柔,一如从前,自顾自说道,“你以前怕寒又怕脏,娇气又懦弱,谁胆敢弄脏了你的新衣裙,必定是要受一顿教训的,可爸爸疼你,哪怕你无理取闹,谁也不敢多说你一句不对。”
    解了绳子,他偏着脑袋看她,似乎想要看明白,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有哪点出彩,值得万千宠爱。
    听他提及父亲,庄浅终于盛怒,得空的双手一挥,狠狠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秦围!我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可我是怎么对你的?我是怎么对你的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
    她语气急切,“是,我承认,我最初不习惯你的存在,可那是小孩子的独占欲作祟,原本稳定的家庭中突然多出一个人,我难受也是情理之中,”
    庄浅深呼吸一口气,目光涩然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墓碑,“可是后来我是怎么对你的?我把你当亲哥哥,好吃的好玩的首先送你一份,除了你我谁都不理,我把你当成父母之外最重要的人,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她眼眶染上湿意,秦围定定地看着她,很久之后,他才捂着恻恻泛疼的左脸,笑了起来:
    “阴历八月十三,距离中秋团圆仅两天,这个日子,你不陌生吧?”不等她回答,他又继续道,“这是咱们共同的生日,也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二十二年前的这一天,父亲找到了我,他救我于水火,许诺补偿我富贵荣华。”
    说到这里,他眼中笑意一寸寸扩大,惬意而满足,直到后来,这种笑意渐渐凝固,凝固成苦涩:
    “我一直为这个日子庆幸着,每天认真学习,努力训练,就像天下所有懂事的小孩一样,眼巴巴等着父亲一句难得的夸奖,尽管最后总是什么都没有。”
    “原本这样没什么不对,我从前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与孩子是怎样相处,我以为我们这样的父子关系很正常,所以我更加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超乎他预估的优秀。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事情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的——”
    “原来,父亲还有一个孩子。原来,他也不总是板着脸的。你只要多吃一口饭,他就会笑得心满意足,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也会千方百计哄着你,你乱发脾气无理取闹,他还是照单全收。”
    庄浅冷冷听着他回忆往事,看着他眼中不再掩饰的厌恶,心底终于凉透。
    秦围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湿漉漉的发丝,屈膝跪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她冰凉的额头,小声呢喃,“小浅,还没有来秦家,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很爱茉莉,会唱甜腻腻的中国小调,笑起来颊边有好看的酒窝,你一定喝粥爱喝咸的,吃药最怕苦的……”
    庄浅震惊地盯着他,近距离对上他眸中冷骛。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很诧异我对你这么了解?因为这每一个细节,都是多年前父亲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秦围目光陡然变得嗜血,他突然一把狠狠拽过她的头,声音压抑而愤怒:
    “你大概不知道吧,在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恨不得你死无葬身之地,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我以前自以为是的所谓父爱,全都成了可悲的笑话!”
    “父亲对我的好,不过是将对你的好简单粗暴的重复了一遍: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最爱的花不是茉莉而是雏菊,我睡前最讨厌听狗屁不通的中国调,我从小嗜甜,那种腥咸的海鲜粥让我想吐,我喝药不怕苦,他却加大量糖直到药失了效而我几周不好——”
    “来了秦家,他也只是将我当成一个理想的玩偶,让我对你有求必应,弥补他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的亏欠!”
    歇斯底里地吼完最后一句话,秦围粗重地喘息,目光中闪烁着灼灼的烈焰,像是午夜里燃起的鬼火,森寂且清寒,仿佛下一刻,都能将她挫骨扬灰。
    这一刻,他真的是要她死的,尽管他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忍耐着。
    庄浅清楚地感受得到。
    面对一个恨你入骨的人,眼泪是示弱的白旗,提醒对方更加无情地践踏你。
    庄浅才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又咽了回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秦围,这么多年,我在你的记忆中,一直都是这样不堪的模样?”
    庄浅苦涩地想,兄妹也好,玩偶也罢,终究是要付出感情的,虽然明知真相被揭开的那一日,这种可怜的感情,会变成对方伤害自己的利器。
    秦围站起身,手中枪口朝地,眸光中半丝她熟悉的温柔都没有,尽是阴沉。
    “你为什么不死?”他突然声音飘忽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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