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处府宅门前石兽旁缓缓停稳,车夫是神机局的暗卫,下车后将马拴在门边的桩子,而后一身夜行衣隐在漆夜中静候。
    傅臻抱着她下了马车,发现小姑娘的手心有些汗湿,忍不住打趣,“怎么,来时不是虎虎生威的么?这会怎么跟蔫了似的。”
    阮阮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像丑媳妇见公婆,紧张到心悸。
    顾府并不十分堂皇富贵,门前两盏风灯照亮朱漆大门,两侧白墙环护,并无过多装饰,举目能望见院内古木参天,嘉树葳蕤,松柏挺直,夜风过处,竹叶萧萧声不绝于缕。
    与此刻南门大街的喧哗热闹格格不入,这里从内而外透出一种古朴肃穆、秩序井然的氛围,大抵也与府邸主人的性子相关。
    值房的小厮早知有贵客到访,听到动静便立刻来开门,老爷虽未提及贵客为何人,可他一瞧见这两人与世无俦的相貌和气度,女子秀靥堪比花娇艳,窈窕身姿若出水芙蓉,而男子高大英挺,虽未置一语,可一身气场凛肃不可逼视,岂敢细细打量,赶忙将人引入正厅。
    傅臻牵着她一步步走上石阶,绕过影壁,府内亦是贴心地将廊下绢灯悉数点燃,院中假山回廊处处亮眼,宛如白昼。
    顾襄与顾夫人早已在正厅备茶等候,见两人自廊下缓缓走进,赶忙拍袖俯身行礼:“微臣顾襄携内子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傅臻抬手示意二人起身,“顾卿不必多礼。”
    阮阮躲在傅臻背后,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的二人。
    顾大人年及四旬,着一身深青色竹叶暗纹的直裾,浓眉长须,眉心一道清晰的竖痕透出稳重严肃的神色,是非常清直端方的长相。
    而顾夫人一身素面妆花袄裙,目光柔和,面容端丽,气质婉约出尘,毫无刻薄寡恩的味道,就像画中走出来的温婉贵夫人。
    阮阮在宫中很少与这些贵人迎面撞上,这会与人相视,实在是局促极了,可心里又殷殷期待着什么,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想到今日过来,陛下定然是提前向二人告知过她的身份,万不能头回见面就失了礼数,于是向顾襄夫妇二人倾身盈盈一拜,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轻轻地道:“阮阮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襄夫妇赶忙上前搀扶住她手臂:“娘娘不必多礼。”
    顾夫人握着阮阮的手仔细打量她昳丽眉眼,双眸满是欢喜,“娘娘的模样真是标志,依我看,整个上安都没有能与之一较的美人。”
    阮阮红着脸,怯怯地道:“多谢夫人夸赞。”
    傅臻看她胆小怕生,大手置于她腰背好生抚慰了一会。
    两名丫鬟端着茶盘进来,顾襄赶忙请二人往上首板壁前的太师椅落座,傅臻略略抬手道:“请二位坐正堂吧。”
    随后倾身,在阮阮耳边轻声道:“给你义父义母奉茶。”
    阮阮抿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傅臻径自于左侧的扶手椅上坐定,顾襄便也不再推辞,与夫人二人端坐正堂。
    阮阮端起天青瓷茶盏,缓步走到顾襄面前便要下跪敬茶,顾襄连忙抬手止住她的动作,向傅臻道:“今日走个过场便罢,微臣怎受得起娘娘叩拜。”
    顾夫人亦颔首恳切道:“陛下为娘娘觅得我夫妇二人,这段缘分必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能得娘娘做义女,是我们二人的荣幸,岂敢教娘娘跪拜我们。”
    阮阮端茶的手掌微微一顿,想到陛下从前许她不必向任何人下跪,可今日不行的,一来是陛下为她有求于人,二来这二位又是她未来的义父义母,哪有不拜的道理?
    目光移向一旁的傅臻,傅臻明白她的心思,遂一颔首,算是听她的意见。
    阮阮点点头,便向顾襄夫妇道:“大人和夫人请坐吧,这是阮阮该有的礼节。”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只好退身坐回太师椅。
    阮阮郑重地向二人行了拜礼,待两人接过茶,阮阮抑制不住心脏的跳动,俯身叩首,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阮阮拜见义父、义母。”
    这一声落下,也带出了顾夫人满眶的泪意。
    夫妇二人只有顾嫣一个女儿,眼看着她觅得良人,择日便要出嫁,不想竟在此时遭逢不幸,她的阿嫣也才十七岁呀!和阮阮是一样大的年岁,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
    顾夫人泪流不止,忙着用锦帕拭泪,又赶忙上前扶阮阮起身,“天可怜见,我和老爷失去了一个女儿,老天爷又赐给我们一个。”
    顾襄往日严肃的面容此刻也浸染了慈和的泪光,“好,好啊。”
    连傅臻都没想到,夫妇二人竟人手一个红包交到阮阮的手中,阮阮才要推拒,顾襄却执意让她收下,“应该的,哪有做爹娘的不给孩子发红包?何况还是正月里刚过了新岁。”
    顾夫人握紧阮阮的手,笑出了两行泪:“这是我们的心意,娘娘快收下吧。”
    阮阮只好收下了红包,心头柔软一片,眼眶红通通的,又多唤了几声“义父义母”,“爹娘叫我阮阮便好,若不嫌弃阮阮,往后阮阮就是你们的女儿,容我在爹娘跟前尽孝。”
    阮阮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傅臻在一旁无奈地笑笑,取出帕子替她擦拭。
    几人说了好一会话,傅臻与顾襄在一旁谈朝堂之事,顾夫人便拉着阮阮嘘寒问暖,吃穿用度、素日的习性都一一了解齐全了。
    顾夫人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放,阮阮一边回话一边掉眼泪。
    阮阮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家人的温暖,只觉得像一场梦,一觉醒来她有了陛下,还有待她这么好的爹娘。
    走之前,她贪恋地抱了顾夫人好一阵才肯放开,叮嘱二人早些歇息,这才恋恋不舍地和陛下离开。
    顾夫人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又忍不住拭泪,远远瞧见姑娘耳后一枚小小的朱砂痣,忽然揪紧了手中的绣帕。
    怕未瞧得分明,又急忙上前几步好生看了一眼,确定阮阮未曾佩戴耳饰,而她左耳之后,的的确确有一颗小红痣。
    顾夫人心一紧:“老爷,沈烺那孩子是不是说过,他幼时丢了个妹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女娃耳后有一颗朱砂痣?”
    顾襄亦是讶异:“你是说,娘娘耳后有一颗小红痣?”
    顾夫人确定自己瞧得分明,一时心乱如麻:“沈烺是渭北人,娘娘也是从西北来的,也是幼时落在人牙手中,不得已才到遥州做了丫鬟……你说,沈烺的妹妹会不会就是……人才走了几步远,用不用将陛下和娘娘唤回来?”
    与顾嫣议亲之时,沈烺便将自己家中的情况一一交代给夫妇二人,说自己父母死于饥荒,原本有一个妹妹,却又在逃亡的路上不慎走丢,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却始终寻不到下落。
    当日顾襄夫妇问及妹妹的特征,沈烺只道她走失了近十年,若妹妹还在人世,恐怕相貌上会有不少变化,只是左耳之后那一枚小红痣无论如何是改变不了的。
    江东顾氏也有一定的人脉,顾襄夫妇便将此事记在心里,着人暗中打听着,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顾襄是谨慎之人,思忖片刻,还是拦着她道:“先不着急,这世上耳后有痣之人多得是,娘娘没提自己有个哥哥,你这般贸然唤人回来,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顾夫人道:“那怎么办?”
    顾襄沉吟半晌,“你先别急,容我书信一封送去江州,看沈烺近日可有那女娃的消息,再同他提一嘴今日之事,待他退敌还朝,让他亲自进宫见娘娘一面,到时候自然一见分晓了。”
    顾夫人连连颔首,觉得此法可行。
    第87章 .晋江正版独发唤夫君好不好
    阮阮坐在马车内,实在憋不住,两串眼泪又似珍珠断线似的落下来,一面小声地啜泣,一面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傅臻将她揽在怀中,让她贴着他胸口,“好了,早知让你这样伤心,朕今日便不带你出来了。”
    小姑娘的眼泪濡湿他衣襟,傅臻只觉得心口坠坠地疼,指尖摩挲着她纤瘦的肩膀,一下下地安抚。
    这些动作从未与人做过,好像同她在一起之后,所有疼爱的方式都手到擒来。
    阮阮哭得愈发汹涌,也不知为何,离开顾府之后所有憋闷在心里的情绪全都调动起来,尤其是在陛下的身边,只想要通通释放出来。
    十几年都没有体会到的温情,这半年来想要的都得到了。
    惦记了那么多年的将军此刻就在她的身边,他紧紧拥着她,亲手为她编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所有的一切都替她考虑周全。
    曾经一无所有,到被爱,被尊重,被珍视,甚至让她有过长久的恍惚。
    傅臻忽然觉得,置于他腰身的两条纤瘦手臂圈得更紧了些。
    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只,几乎用尽全力,好像一放手,他就能消失了一样。
    阮阮搂住他硬邦邦的身子,直到将自己硌得痛了,才缓缓释了力气。
    这人是真实的,也是她的。
    车窗外渐渐有了热闹的声音,很快车内就不会再有只属于两人的寂静。
    阮阮几乎是下意识的,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傅臻轻微地怔忡了一下,随即眸色暗下来,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
    耳边传来稀稀疏疏孩童嬉闹的声音,
    他面色平静,胸口的温度却烫得吓人,阮阮才微微让开些,却被他按住后颈,余光见他下颌一抬,朝外冷声吩咐道:“停车,停到僻静处。”
    车夫是傅臻的心腹,利落地应了个是,随即调转马头,在一处冷清的院墙角落缓缓停下,随后傅臻又吩咐:“你先退下。”
    那人极有眼力见,当即拴马,飞身离开。
    耳边彻底安静下来,衣物的摩擦声尤其清晰。
    阮阮还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肩膀骤然落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被迫后仰,脊背撞在车座厚厚的羊毛毯上,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嘴唇覆上来,从一开始就带着蛮横与强烈的渴望,将她将出的一声惊呼抵了回去。
    阮阮心口砰砰狂跳,不知道这样竟然也行,可这是马车,外面当真一个人都没有吗?
    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男人眼中炽烈的火,连她面颊也跟着烧起来。
    她局促地将他往外推,趁着呼吸的间隙略略偏过头:“这地儿不安全吧……我们等会回去再说好吗?”
    话音方落,竟不知他从哪抽-出的一条锦带,马车上的还是腰间的,还未看得分明,眼前被覆上一片漆黑。
    他呼出的气息滚烫而凌乱,嗓音被烈火烧得发哑:“阮阮……是你先吻的朕。”
    马车足够宽绰,可比起床榻还是显得促狭,这种促狭却成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头顶原本抵着车壁,他用温热的大掌覆在她发顶,于是所有碰撞的压力都被这只手所承受。
    她双手攥紧他,任由予取予求,不敢溢出一点声音。
    -
    平日入夜的御街大都冷冷清清,可到了上元这一晚,夜幕降临时却好像一日才刚刚开始。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一座城所有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
    阮阮软塌塌地伏在傅臻的背上,她唇瓣还微微红肿着,颈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太过引人注目,却实在想到街上逛一逛,只好戴上提前备好的珠帘面纱。
    数十根细细的金链串着上百颗细小的珍珠,垂坠感十足,灯火之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自然也怕陛下被人认出,于是将先前备好的鎏金面具给他遮住半张脸,饶是如此,傅臻背着她走在南门大街上,依旧引来几乎所有的目光。
    上元节亦是某种意义上的情人节,街上同游的公子姑娘们不在少数,可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卓然的男人,也从未见过那么柔软纤细的美人腰。
    男人气质冷峻清绝,那一方鎏金面具衬出满身的雍容贵气,而面具之下沉冽的黑眸,紧抿的薄唇,又透出些许难言的冷清,叫人不敢接近。
    姑娘将头埋在男人颈边,看上去绵软、乖巧又安静,十足地依赖,而男子竟也无比纵容,偏过头去的几声低诉,眸中的寒冰都似化成了春水。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心甘情愿背着个小姑娘,坦坦荡荡地走在街上。
    阮阮实在太累了,膝盖酸得厉害,所有的重量都给了他,即便过去了许久,小腹贴在他背脊,仍有种沉甸甸的疼痛。
    傅臻听她嗓音微哑,又看到街边卖浆水的小铺,便问她:“花果露,还是酪浆牛乳?”
    阮阮看到那白腻的牛乳茶,忍不住偏过头,脸颊飞出两抹红晕,哼哼唧唧地道:“……花果露。”
    傅臻回头看她的神情,想到方才哄她吃了一点,这会恐怕联想到什么,平日最爱喝牛乳的人对那分明卖得更好的酪浆牛乳瞧都不瞧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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