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她下意识躲避开眼神,但心里也蹿起一股无名火:“祈真一你发什么疯?你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当年我会为了你上学的事跟你爷奶闹到分家?我不把你当女儿,我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把你当女儿,明晓得你没了,还敢拉着你大嫂过来见你?”
    真一抿着嘴巴,就那样倔强地看着她们。
    这个回答不仅没让她舒心,反倒有种全身的力气快要绷不住了的感觉。
    她看看陈红梅,又转头看看垂着眼睛不敢看她的叶春妮,“你真的是为了我分家,而不是为了小六吗?还把我当女儿,那祁珍是怎么回事?你们默许她占有我的一切,这叫拿我当女儿?你们……”
    “不要说了。”陈红梅脸色青黑,直接打断真一的话,看着她先是毫不客气道:“事情已经发展到那个地步了,我们戳破她又能怎么样?于事无补啊,你一点不担心我和你爹,哥哥嫂子被报复吗?那你有把我们当家人吗?”
    真一看着陈红梅,眼前这个满面怒容,刻薄圆润的老太太渐渐跟曾经那个瘦削温和的娘重叠在一起。
    她们竟然是同一个人啊。
    真一忽地笑了。
    委屈和难过的感觉是没有的,大概就是一根弦绷得太久突然就断了,断之前很害怕,但断了后却有种“事情果然发生”了的尘埃落定感。
    陈红梅听她笑声,总觉得面子上抹不过去。
    声音又软了下来:“一一,我和你爹只是普通人啊,除了想办法偷偷找秦瞎子帮你做场法事,我们能干什么呢?要不是上次你找回家,我和你爹还蒙在鼓里,我们……”
    期待没有了,但全都化为了怨愤。
    她盯着陈红梅,直接戳破她的谎言:“说谎!娘,我们做了十八年母女,你真的直到我找回家才认出我吗?如果之前认不出来,你又怎么能道貌岸然地说对我好?呵,咱们家的鸡飞到别人家鸡窝,你都能一眼瞧出来哪只是我们的,对我还不如一只鸡上心?”
    陈红梅表情变了变。
    一旁的叶春妮不敢再龟缩下去了,七年不见,小妹这脾气变得跟刀子一样锐利。
    说话专往人难堪处捅啊。
    “小妹……”叶春妮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像从前那样拉着她的手,但看着那张被黑云笼罩的鬼脸,她却踟蹰了,别开脸,克制住恐惧,尽量不再惹恼真一:“你知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啊,爸妈一直都很疼你的,对不对?如果你想对付祁珍,嫂子第一个站在你这边,我相信爸妈和你哥也会这样做。”
    说着,她侧首看向陈红梅:“对不对,妈?”
    孰料陈红梅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给个准话,叶春妮急得满头是汗。
    他们站在这里好久都没一个人路过,万一真一发狂把她们给弄死了怎么办?她下意识看向一旁坐得四平八稳的男人。
    想起方才男人叫真一“媳妇儿”,叶春妮便开口试探了一下:“妹夫,你说对吗?”
    盛景玚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叶春妮见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切看真一的。
    “小妹,你能给嫂子一句准话吗?你想家里怎么做?”如果可能的话,她当然希望劝住真一,不要打破家里现在的局面。过惯了好日子,谁又愿意再去过苦日子呢?
    真一缓缓转头,看着大嫂幽幽说道:“当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祁珍害我如此,我不可能放过她。如果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很惦记我,那就跟祁珍断绝关系,不再往来啊……”
    “不可能。”陈红梅态度再次变得强硬,她直视着真一:“断绝关系不可能,家里这些年仰仗她不少,你不用吃吃喝喝,我们还是要的。如果只有我和你爹两个老东西,不用你要求我们都不会认她,但现在你弟在她的帮忙下好不容易当上了城里的工人,你大哥、三哥、四哥平时弄的山货也靠她搭了把手,还有你几个侄子,他们那么小,你忍心他们没钱上学,以后继续窝在山里当泥腿子?”
    “还有老二大雅,她从前对你最好了,她做的豆腐豆芽能卖到国营饭店,也是祁珍牵的线。”
    “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一定要毁了大家的生活才甘心吗?祈真一你咋就变得那么自私了呢,一点都不为家里的兄弟姊妹想吗?”
    “够了!”
    真一还没气得跳脚,盛景玚率先听不下去了。
    他突然吼这么一声,吓得陈红梅退后两步。
    盛景玚站起身,走到真一身旁。
    牵起真一的手。
    他面容冷峻,眼底的暴戾犹如翻滚的劫云,不客气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吧,祈真一必须为祈家所有人牺牲,否则就是她自私,你们心安理得地接纳害了她的人,踩着她的血肉往上爬。”
    “一家人?你们不配。”
    真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突然间不想跟她们吵了。
    她盯着陈红梅,好一会儿后说了最后一句话:“嗯,我自私,我冷血。从今天开始,你的女儿只有那个祁珍了,反正我在你们眼里,早就死了不是吗?”
    说完,她没站在原地,拉着盛景玚往外走。
    从陈红梅婆媳两人身边路过时,真一始终冷着脸,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陈红梅愣了一下,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她回过神,真一和盛景玚已经走到十步开外了。
    她赶紧趔趄着追上去,叶春妮跺了下脚,也跟着。
    婆媳俩步子哪有盛景玚快,等她们喘着粗气追不动时,那两人早就见不到影儿了。
    陈红梅悲从中来,顾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骂道:“我真是生了个讨债鬼啊,活着我操心,死了也来气我。春妮儿,你说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呀?人家能把她弄走,她咋就觉得胳膊能拧过大腿呢?不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她心里不舒坦呀?非得弄得大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是不是?”
    叶春妮能说啥?她也很绝望啊。
    心说你当着亲闺女面那么硬气,明知道她心里不舒坦还非得拿话戳过去,现在祈真一刀子捅回来了,你又哭哭啼啼,这是何苦呢?
    她觉得婆婆这几年真是农奴翻身成地主婆了,脾气越来越大。
    但嘴上还是得安慰她:“妈,没事的,母女哪来隔夜仇,小妹就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不会对咱们做什么的。她这人脾气最好了,不是吗?”
    陈红梅脸色依然难看,对小闺女刚才的态度还是很生气:“她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当妈的难道还能害她吗?你看祁珍拿了多少咱们没见过,百货商场都没有的东西出来,你看何招娣那张树皮脸用了那丸子,那张皮子又白又细的,人手段多着,她冒冒失失撞上去能得啥好?还有,刚才那男的又是怎么回事啊,我的老天耶……”
    又是一阵嚎。
    叶春妮耐着性子安慰了又安慰,等陈红梅终于缓过劲来,才问:“……妈,那祁珍又是咋回事?”
    陈红梅抬眼看她也不吭声。
    叶春妮急得脸都白了:“还藏着掖着干嘛,咱真小妹回来了,我看她是不会罢休的。你不说清楚是咋回事,以后咱们怎么拿捏对待祁珍的态度啊?”
    两个都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叶春妮语气不大好,话里话外也带了些埋怨。
    话刚说完,猝不及防一巴掌扇了过来,好在没打在脸上,手臂上却火辣辣的疼。
    陈红梅甩了一巴掌瞪着她,眉眼嘴角都耷拉着,怒声斥道:“你这是在怪我了啊,家里的好你享受了,轮到祸事你就开始躲了?成啊,这么怕你就回娘家咯?”
    叶春妮抬头捂着手臂,她错愕地看着婆婆。
    她嫁到祈家这么多年,任劳任怨,还是第一次被婆婆打。
    “妈,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担心祈真一和祁珍斗法的过程里,他们成炮灰。
    “担心啥,你自己都说了,真一是我亲闺女,等她消气了再好好跟她聊就是了。”
    陈红梅思考后不觉得闺女真的会置全家于不顾,等她气消了就让老头子来见她,一家人把话说开了,到时候就说她是远房亲戚,反正祁珍一年到头也就回几次红顶寨,不让她们见面应该出不了什么事。
    真一性子软,她肯定会听的。
    就是那个男人——
    陈红梅蹙着眉想了片刻,说:“回头跟大强说一声,让他偷偷打听下那个男人叫什么,住哪里,他……他应该是人吧,是不是真的和真一结婚了?如果和真一在一块了,那就是咱们家姑爷,咋能陪着真一胡闹呢?这样的女婿我不认。”
    叶春妮嘴巴发苦,东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怎么找?
    “要不,让祁珍——”
    “不许。”陈红梅垮着脸,恶狠狠地瞪了儿媳妇一眼:“这事除了大强,谁都不能说!你也不想被人举报封建迷信挨批|斗吧?想想铁牛他们。”
    叶春妮心神一凛。
    “知道了,妈。”
    *****
    真一两人大步走出人民公园。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赶,但她心如磐石,一丝停顿都没有。
    盛景玚怕她心情不好,便说笑话逗她开心。
    “有一次龟兔赛跑,兔子很快跑到前面去了,乌龟看到一只蜗牛爬得很慢很慢。对他说:你上来,我背你吧……
    然后,蜗牛就上来。
    过了一会,乌龟又看到一只蚂蚁,对他说:你也上来吧。于是蚂蚁也上来了。
    蚂蚁上来以后,看到上面的蜗牛,对他说了句:你好!
    猜猜看蜗牛说了什么?
    蜗牛说:你抓紧点,这乌龟好快……”
    “好不好笑?”盛景玚问完,自己还哈哈笑了半天。
    真一没被笑话逗笑,倒是被他这强行尬笑给逗乐了,她晃了晃他的手,撒娇道:“不用哄我开心,其实……我没有难过。”
    盛景玚敛起笑容,抓着她手指把玩,嗯了一声。
    “或许在见到她们前我就想到会这样了,只不过心里总还是抱着幻想,期盼着她们对我的感情能够打败时间,能够打败一切外来的诱惑。其实我理解的,盛景玚。我真的理解他们,谁规定了父母要一辈子对子女好呢,对不对?我活着的时候她们没亏待我,已经比大部分父母称职了。”
    “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对他们而言,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现在好了,只当亲缘尽了。”
    真一打起精神,冲盛景玚笑一下:“不对,我和祈家的亲缘早在七年前就断了。阴差阳错也好,无奈也罢,结果就是这样。”
    气什么呢?
    自己想开就好了呀。
    不是为父母兄弟开脱,而是这样想她自个儿会好受许多,不再觉得别人对不起自个儿,就不用觉得委屈。
    没有那么多心里不平衡,他们在她心里就变成了一段需要放下的尘缘,放了就放了吧。
    盛景玚抬头看了看悬挂在天空中的大太阳,又看看笑得明媚的真一,黑亮的发丝在太阳下仿佛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干净精致的眉毛旁忽地多了几根新的。
    他眉心微微蹙起,半弯着腰,手指轻轻抚上右侧眉毛。
    短短的,像隔了三天没刮的胡渣一样扎手。
    “媳妇儿,你长眉毛了?”
    真一满腔愁绪正等着倾诉呢,被他这横来一笔驱散了大半。
    愣了下没明白什么意思:“我一直都有眉毛的。”
    当初柳树爷爷帮着做身体时,脸型五官都是照着她魂魄显现的样子来的,真一除了要求长高几厘米,眉形也修得齐齐整整,她当然有眉毛。
    又不是无眉怪。
    “不是那个意思。”盛景玚拉着她的手腕,供销社也不去了,直接回家:“回家你自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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