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时青,却见他也恢复了平日里不动如山的温和神情,只对着裴昱微笑道:“云芍姑娘远道而来,还请世子给她安排个休憩之所。我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房休息了。”
    “时大哥快去歇着吧,”裴昱连连点头,“我算着日子,知道云芍姑娘将至,已经叫人安排好房间了。”
    “可是……”阮秋色想起时青身上云芍心心念念的伤势,扭头看她,“云芍不是还要……”
    “阿秋。”云芍出声止住了阮秋色的话头,“我累了,想先休息。晚点再去找你?”
    刚才不是还说不累吗???
    阮秋色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真觉得女人心如同海底针一般难以捉摸。
    ***
    晚膳时间,卫珩刚走到阮秋色房门口,就见她一脸急切地迎了上来。
    “王爷王爷,出大事了。”
    她伸手接过卫珩刚摘下来的面具,像只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在他身后跟着:“我觉得你表弟对云芍有意思,云芍好像又很关心时大哥,时大哥不知道在想什么,反正对云芍有点冷淡,好像……”
    卫珩抬手按了按眉心,径自在桌边坐下,看着阮秋色又一脸兴奋地凑过来道:“三角恋哎!这种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的戏码,没想到现实里还真会存在啊……”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卫珩握着手腕拉到面前,飞快地在唇上轻啄了一记,顿时把剩下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难得特意来迎本王,却是在说别人的事。”卫珩语气不满,眼里却是含着笑的,“什么时候才知道关心一下你未来夫君。”
    阮秋色脸上一红,低下了头呐呐道:“王爷今天……累不累?”
    “特别累。”卫珩又将她拉近了些,双臂圈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她小腹上贴着,“没一个肯老实交代的,用了一下午的刑。”
    阮秋色抬手轻抚他脑后,声音轻轻软软:“王爷很不喜欢用刑吧。”
    “嗯。”卫珩的头点在她肚子上,微微有些痒,“不喜欢,可是没办法。”
    阴晦潮湿的监牢里,犯人皮肉鲜血淋漓,声嘶力竭的惨叫声总是隐隐在他耳边回响。宫廷伎乐班的丝竹之声他也没觉得绕梁三日,倒是每次刑讯之后,犯人的惨叫总能回响好几天。
    可此刻贴着阮秋色泛着淡淡馨香的身子,突然觉得狱中的血腥变得遥远了些。
    阮秋色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地抚在他后颈和背上,就这样让他抱了很久。
    直到侍从进来上菜,卫珩才将她松开。阮秋色有些不好意思,卫珩却平静得很,云淡风轻地问她:“好了,现在说说时青他们的事。”
    阮秋色赶紧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末了总结道:“不知道时大哥是怎么想的,他若是喜欢云芍,倒是美事一桩,只是表弟有些可怜。可我看着他像是不喜欢的样子,那就……”
    “未必是不喜欢。”卫珩低声道。
    阮秋色不解地眨眨眼问他:“那是为何?”
    卫珩摸着阮秋色柔软的发尾,轻叹一声道:“圣祖皇帝有令,暗卫为主而活,一生不能嫁娶。时青虽与本王一同长大,是本王的贴身护卫,可亦是……暗卫之首。”
    第98章 千机   “横竖我有一箩筐撩汉的手腕…………
    “一生为主人而活……”
    阮秋色听出卫珩话里的凝重, 却只觉得不解:“可王爷不就是时大哥的主人?只要你允许,时大哥不就可以与人成婚了吗?”
    “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卫珩抬眼望她,眸光深沉, 暗含隐忧。
    阮秋色急急问道:“怎么说?”
    卫珩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 这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此事乃皇家密辛, 你若想知道, 除非——”
    他本是想用“除非成了皇家媳妇”搪塞过去, 可话没说完,面前的小姑娘突然一屁股坐在了他大腿上,双手还环住了他的脖颈, 神神秘秘道:“我准备好了。”
    卫珩退开些许,挑着眉看她:“准备好什么?”
    “准备好听秘密了呀。”阮秋色将耳朵贴近卫珩唇边, 理直气壮道。
    卫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温热的呼吸轻喷在阮秋色耳际,带着些难以名状的痒。
    良久,他才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便从暗卫们的来历开始说起吧。本王的暗卫并非平凡的护卫,他们原本该叫影卫。”
    两百多年前, 圣祖皇帝开国之初, 便将天下兵马划归为四军十二营,此制一直沿用至今。然而鲜有人知,世间还有一营,名为“千机”,始终隐藏于暗处,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千机营从全国选擢有资质的孩童,训练成为刺杀,暗探, 护卫的高手。这些孩童多是穷苦人家或是孤儿出身,经过九死一生的训练,方可成为合格的影卫。
    “影卫深得主人信任,亦会知晓无数皇家机密。”卫珩道,“换做是你,如何避免他们谋私,甚而惑主?”
    阮秋色正听得入神,忽然被问到,不由得愣了愣才道:“要防止他们谋私的话,难道是……让他们成为阉人?”
    她说完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正捂着嘴担心时青的命运,脑门便被卫珩轻敲了一记。
    “若真如此,本王何苦跟你废话。”卫珩没好气道,“阉人固然可以绝了为子孙谋利之患,可古往今来,阉人乱政之事哪里少见?远的不说,就太后身边那个……”
    阮秋色目光炯炯,正要聚精会神地细听,卫珩却突然止住了话头。
    “先不说这个。当年,圣祖皇帝经过种种考量,最终制定了十六道千机营规,诸如不许嫁娶诞育,不许入朝为官……最重要的是有进无出。千机营内设有掌事会,专事监督之责,确保这十六营规无人可违。换句话说,便是影卫们的主人,也不可违抗。”
    “违抗了会如何?”
    “自然是处死。倘若主人回护,那名影卫便触犯了惑主之规。按照圣祖遗训,掌事会将之处死,不需任何人的许可,亦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处罚。”
    阮秋色听罢,细细思量了一会儿,才喃喃地叹道:“这可真难办啊……”
    卫珩将下巴搁在她肩上点了点,半晌都没应声。
    “可是……时大哥这么好的人,不该孤独终老的。”阮秋色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托着卫珩的脸道,“王爷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她目光太过热切,卫珩与之对视良久,才低低地笑了声道:“倘若三个月前,有人来劝本王违逆圣祖营规,让手下最得力的影卫去与人谈情,本王定会觉得那人疯了。”
    阮秋色心下惴惴:“那现在呢?”
    卫珩没答,而是话锋一转道:“影卫自幼便受教严苛,重视营规更甚于本王。时青身为影卫之首,断然不会允许自己坏了规矩。”
    “可是……”阮秋色迟疑道。
    卫珩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便要本王相助,也得当事人有这个意思。倘若时青过不了这个坎,你那位朋友怕也是不会愿意的。作为旁观者,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阮秋色没话说了。卫珩所言在理,她虽为朋友着急,但也不可能鼓动卫珩公然去破坏规矩。思来想去,只觉得圣祖皇帝实在太不通人情,半点也不为出生入死的影卫们考虑。
    等等……
    “王爷方才说,千机营只听命于一人,又是从圣祖皇帝开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可为什么……”
    为什么千机营没落到当今圣上手里,反而听命于卫珩呢?
    “总算问到了点子上。”卫珩目光含笑,捏了捏她的脸,“影卫的存在算不得秘密,真正的秘密是,他们属于本王。”
    阮秋色点点头:“对呀,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
    卫珩垂下眼睫,敛住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良久,他忽然勾着唇角,吐出一句:“真正的皇家密辛,当然只能告诉真正的皇家人了。”
    ***
    卫珩不说,阮秋色也不着急,反而兴冲冲地拿着那两只大雁风筝跟他献宝。
    她对自己身边的事物总怀抱着万分兴趣,可一旦涉及皇家,背后又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她就隐隐感到不安,索性等卫珩觉得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
    卫珩没说什么,只是对着风筝细细端详,倒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又与卫珩聊了些今日的见闻,吃罢晚饭,阮秋色想起自打云芍到了这里,还没同她好好说过话,便提着灯笼去寻。
    云芍房里的灯亮着,隐隐还能听见一两声笑语。
    阮秋色行至门边,便看见裴昱正坐在桌边与云芍说着什么。见她来了,裴昱脸上露出个明朗的笑来,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表嫂!”
    毕竟云芍也在场,阮秋色被他叫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声道:“你们在聊什么?”
    “世子跟我讲些军中的见闻。”云芍端庄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微笑着回应道。
    裴昱挠挠头,站起身来道:“既然表嫂来了,你们说些体己话,我就先回去了。”
    阮秋色点点头,看着他走出房门,还体贴地把门带上,这才回过头看云芍。
    果不其然,她挺得笔直的腰背一下子垮了下来,整个人趴在桌上,全无半分方才的仪态万方。
    “跟男人说话真是好累……”云芍苦着脸,朝阮秋色招招手道,“快过来让我抱抱,听裴昱说,你们昨天惊险得很。”
    阮秋色走过去让她搂着腰,又摸了摸云芍的背,这才笑着回她:“多亏裴昱及时赶到,不然……”
    “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云芍没好气道,“跟了那铁面阎王,遇上的都是腥风血雨。”
    阮秋色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才试探着问道:“我总感觉……裴昱对你有点想法?”
    “对我有想法的人多了去了好吗?”云芍眼皮一掀,懒洋洋地泄出点妩媚,“裴世子倒还好说,他只是对我这张脸感兴趣。”
    这话倒让阮秋色有些吃惊:“对你有想法的人,不都是对你的脸感兴趣吗?”
    “屁!”云芍柳眉倒竖,轻轻拧了她一把,“还有我的腰,我的腿,我的气质和有趣的灵魂,你说我浑身上下哪里不勾人了?”
    “是是是,”阮秋色忍着笑点头,“那裴昱为什么只对你的脸感兴趣?”
    云芍摆弄着阮秋色腰间的挂饰,意兴阑珊道:“说是以前喜欢的姑娘跟我长得像呗。”
    “什么?”阮秋色睁大了双眼,感慨于这世间因缘的奇妙,“你长得像青鸾公主?”
    “什么我长得像她,是她长得像我好不好?”云芍指着自己夸张道,“裴世子跟我道歉来着,先前将我卷进那起投毒案,就是因为我长得跟那公主有几分相似。看在他常来给我捧场,又送了我几本难得的舞谱的份上,我便不跟他计较了。”
    “原来是这样。”阮秋色若有所思道,“那时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云芍立刻翻了个白眼道:“你别跟我提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我不过是看他替我挡了一刀,所以多关心了他一点,哪成想他对我避如蛇蝎,仿佛我要逼·奸良家妇男似的!”
    不知为何,阮秋色有点想笑。
    “他也不看看我图他什么?长相只是尚可,又没什么显赫的家世,也就是武功高一点,身材好一点……”云芍愤愤不平地说着,“你说说看,我是那种贪图腹肌的人么?就算有八块又怎么样,还不是让刀划开了一半……”
    看她说得慷慨激昂,阮秋色忍着笑给她倒了杯茶:“不不不,我们云芍见多识广,达官显贵都不在乎,自然不会被小小腹肌迷了眼……”
    “不是小小,”云芍抿了口茶小声道,“很大块的。”
    阮秋色真忍不住笑了。
    “哎呀,反正你是不知道那个人有多讨厌!”云芍泄露了小心思,窘得摆摆手道,“他知道裴世子喜欢我的脸,还跟我讲裴世子与那青鸾公主悲惨的爱情故事,话里话外就是让我对裴世子好呗。可人家裴世子也没这个意思,只是偶尔来找我聊一聊,怀念怀念故人罢了。”
    “这倒真是……”阮秋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昱现在看起来虽然是明朗活泼的样子,可是一月之前他在悬崖之上,准备杀死贺兰舒时,恨到极处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他的人生原本光芒万丈,全让青鸾公主一案蒙上了挥之不去的暗影。
    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阮秋色也隐隐希望他能得到幸福,更何况是陪着他与卫珩一起长大的时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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