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公比个手势, 候在外间的伶人鱼贯而入,为首的女郎着一身铠甲,是武将的装扮,她身侧的男伶却着青衣,扮的是个文弱书生。
    阮秋色瞧着那女伶身段高挑,眉目间暗含一股英气,便兴奋地凑近了卫珩,小声感慨:“宫廷伎乐班到底是不一样,这小姐姐扮起冯将军来,比颐昌戏楼的男伶还飒爽些。”
    卫珩却不接茬,只目视着前方道:“阮画师到底是行家,说起吃喝玩乐来,比谁都精通。”
    “昨日我可不是因为贪玩才爽约的……”阮秋色抿抿唇,讨好地伸出小指,去勾卫珩的手,“先是安抚了昭鸾一宿,等她哭累了睡着了,又想画幅扇面送她,一夜才睡了二三时辰……”
    她说着又凑近了些,仰着脸道:“王爷你看,我这眼圈是不是乌青乌青的?”
    卫珩终于斜着眼瞟了她一眼,那圆圆的一双杏核眼下面倒确实有淡淡的青色,也不像往日一般水亮。
    “装可怜也是行家。”卫珩淡淡地嗤了声。
    话虽如此,他方才紧握的右手却松了些许。阮秋色终于如愿以偿地勾到了卫珩的小指,眯着眼睛偷笑了起来:“王爷放心,我同昭鸾说好了,今夜肯定是要回来陪你的……”
    “本王不要你陪。”卫珩凉凉地打断她,瞥见阮秋色扁了扁嘴,才补上一句,“不过,你是要回来领罚。”
    至于怎么罚嘛……
    乐起,那女伶率先开口,很清亮的一把嗓子:“蒙圣恩你我结姻缘,却不料郎君另有谋算……”
    昭鸾第一次听戏,立时瞪大了眼睛。皇帝见她今晚一直恹恹的,此刻却盯着那两名优伶看得津津有味,便关切道:“《明月台》是《女将冯英》的最后一折,公主不知前因后果,可还看得明白?不若让人为你讲讲这故事的来龙去脉?”
    昭鸾笑着点点头。
    皇帝的目光便投向了卫珩那一桌:“朕记得阮画师伶牙俐齿,说起故事来头头是道,不如你来讲吧。”
    阮秋色正得寸进尺地拿食指去挠卫珩的手心,冷不防被叫到,整个人呆了一瞬。
    “是要讲……”得了卫珩的眼色,她这才会意,“哦,冯将军的故事吗?”
    说故事阮秋色可是在行的,所以十分气定神闲:“这故事可谓是家喻户晓,说的是前朝女将军冯英被皇帝陛下赐婚,嫁给了新科状元,可那状元心中另有爱慕之人,便对冯将军很是冷淡……”
    “……这一折《望月台》可是戏中的高潮,唱的是冯将军心灰意冷,从望月台上一跃而下,葬身涛涛江流——那状元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从此便日日在望月台上守着,等待将军的亡魂回来相见。”
    阮秋色三言两语说罢,才发现昭鸾有些出神——这故事倒与昭鸾的处境有些相似,定是让她触景生情了吧。
    正唏嘘着,却听殿上侍立在昭鸾身侧的小内官怯生生道:“话说咱们西林苑里,也有个望月台呢……”
    “哦?”皇帝听得来了兴致,“莫非与这戏里是一处?”
    罗公公摇了摇头,回道:“回陛下,咱们西林苑最西边的长风殿,东临滔滔江水,不远处便是三江汇聚的水口。先帝便让匠人从长风殿修出了一道长廊,直直向江里延伸,尽头处便是个观景台。到了晴和的夜里,便可在那台上一览明月照三江的盛景,故名望月台。”
    “明月照三江?”皇帝挑了挑眉,“今日倒是个好天气,不如……”
    “陛下万万不可!”罗公公忙接着道,“那望月台久未修缮,近日又连着下了半月的雨,露台湿滑,江水亦是汛急,实在不宜前往……”
    他说着向小顺子使了个颜色,小顺子赶紧接道:“不若奴才去锁了长风殿的门吧?今夜西林苑中客多,若是哪位贵人来了酒兴上那露台游玩……”
    皇上还未说什么,一直沉默着的太后却开了口:“你倒是个机灵的,去吧。”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方才说故事的阮家小姐,也是伶俐得很。哀家要赏。”
    太后说着,从自己衣摆上解下一只香囊,示意罗公公递给阮秋色:“这香囊上绣了黄鹂,倒与你这巧嘴正相宜。”
    阮秋色吃了一惊:太后恨她还来不及,突然和颜悦色地赏赐,倒让人觉得怪不安的……
    “还不快谢恩?”见阮秋色迟疑,卫珩轻咳了一声道。
    阮秋色赶紧躬身谢恩。
    罗公公双手捧着香囊,弯着腰步到她面前,阮秋色正想去接,却见罗公公单膝跪地,恭谨道:“奴才为您戴上,让太后瞧瞧吧?”
    他既这么说,阮秋色也没法子拒绝,只好呐呐地应了声,让这老人用颤巍巍的手将那香囊系在了衣摆上。
    堂上的戏还继续唱着,及至唱到那女将军跳江而亡,殿内几名女眷纷纷用帕子沾起了眼角。这戏阮秋色听过几回,倒没有那般伤感,只是看到昭鸾眉目含愁,端着酒盏一杯一杯地饮,还是觉得有些可怜。
    一折《望月台》,唱了足一刻钟。昭鸾此时已有几分醉意,深吸了口气,拍了拍手道:“唱得真好,像能唱到人心里去似的。”
    “公主喜欢便好。”皇帝点头笑道,“朕忽然忆起,公主此番随同出使,是想来寻人的?朕指了宁王帮你寻人,可寻着没有?”
    昭鸾怔了怔才道:“寻……是寻到了。”
    “哦?”皇帝笑眯眯道,“既寻到了,公主就这么回北越?朕还以为那人定是公主心悦之人,到时候由朕出面为你们做个媒,咱们两国也能亲上加亲啊。”
    “多谢皇上将此事挂怀于心。”昭鸾摇摇头道,“可是那人对我无意,若是强他所难,他定要恼我的。”
    皇帝本也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想昭鸾真承认了那人是她心仪的对象,一时想起了近日的传闻:“那人莫非是裴少将军?兴许他只是一时糊涂,不若朕去找他开解一二……”
    “不,不是裴将军。”昭鸾急急否认。裴昱性情耿直带倔,若拿皇权去压他,怕是会对她生出更多厌烦。
    念及此处,她不欲多言,只向着帝后行礼道:“今日多谢陛下款待,只是昭鸾心口有些发闷,想先告退了。”
    ***
    昭鸾刚步出殿门,阮秋色便对着卫珩眨巴眨巴眼睛:“王爷,我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见卫珩并不搭腔,她又扯着卫珩的衣角,轻轻地摇了摇:“方才这戏定是让昭鸾难过了,我想去安慰安慰她。至多一个……不,半个时辰就回来!”
    “阮画师在本王这里可没什么信用了。”卫珩自顾自地抿了口酒,“毕竟你昨日答应戌时回府的时候,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我失了约,领罚便是嘛。”阮秋色小狗乞怜似的在他肩上蹭蹭,“那不然这样,王爷再信我一次,我今晚回来领双倍的罚!”
    卫珩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愉悦了几分:“那可不行,本王怕你身体吃不消。”
    他语气实在有些暧昧,勾得阮秋色脑海里立刻自动翻阅起了俞川送她的那本《让夫君欲罢不能的四十八种技巧》。
    拜她过目不忘的本事所赐,即便只是草草翻过一遍那册子,里面的画面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成功地让小姑娘红了脸。
    犹豫了片刻,阮秋色低着头呐呐道:“王爷,我、我觉得……既然旁人都吃得消,我、我应该也可以吧……”
    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又捂着脸小声地控诉了一句:“哎呀,王爷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让你双手抱头,蹲跳一百下,很不正经么?”卫珩挑了挑眉,“军营里惩戒晚起的兵士,是要跳足两百的。原想着你是女子才减了半,没想到阮画师对自己的体力如此自信呢。”
    阮秋色愣了愣,这才从卫珩眼底的笑意中看出了端倪,气得想去拧他手背:“你怎么又戏弄人!”
    “夫妻情趣,也能算是戏弄?”卫珩笑着反握住她手,“你快去快回。本王今晚还有些事要处理,若是回到住处不见你人,定要双倍罚你。”
    阮秋色嗔他一眼,正想问他要去办什么事,却见卫珩倾身过来,凑在她耳边道:“就用你方才想过的方式来罚。”
    面皮厚不过宁王大人的小姑娘立刻灰溜溜地跑了。
    晚宴结束已近亥时,卫珩缀在人群末尾,缓步走出群英殿门,时青赶忙迎了上来。
    “果然如王爷所料,那吴酩神医饮了几杯便说酒意上头,要闭门休息。直到方才,暗卫看到他偷偷从后窗翻了出去……”
    卫珩自然不觉得惊讶,只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属下着人暗中跟着,说是一路向东去了。”时青犹疑道,“似乎是太后寝殿的方向,莫非这吴神医是太后派来……”
    “不是。”卫珩淡淡道,“他去见的那人,与太后更像是死敌。”
    时青一怔,神色放松了几分:“既是太后的仇敌,那便没有蓄意加害王爷之虞吧。”
    “蓄意加害倒是谈不上。”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只是本王非常不喜欢被人算计……”
    “算计?”时青不解道。
    “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从宫中命案到本王病发,皆是出自那人的算计。所以本王在想……”
    卫珩声音很轻,倒像是自言自语:“这‘岳父’二字,本王叫还是不叫?”
    第152章 所谓真相   “阮清池,你实在不是一个合……
    西林苑有宫阙七十二间, 便是在春猎时节,皇帝带着王亲重臣前来散心之时,也只能住个半满, 另有大半院落空置着。
    吴酩小心翼翼地行在空荡荡的路旁, 时不时左顾右盼着。乍一看是在提防有人尾随, 可这位散漫游医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的警惕心, 不过是在寻沿途的标记。
    他一路顺着指引, 走进了一处荒僻无人的院落。
    那院门前杂草丛生,里面亦是昏暗得很,与不远处太后寝宫的灯火对比鲜明。
    却有一人站在檐下, 手里执了支如豆的灯台,远远地望过来。
    那是很陌生的一张脸。与他记忆中那人全无一丝相像, 可眼中宽和沉静的神情,还是穿透了漫长光阴,猝不及防地刺了吴酩一记。他失了神一般地向前走了几步,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
    “二十年了……”
    那人嘴角一咧,笑中却带着涩意:“是啊, 与吴兄一别, 已有二十年了。”
    “头十年还时不时地来信,后来就音信全无……”吴酩失声道,“阮霁,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直呼他本名“阮霁”,而非表字“清池”,可见吴酩心头的郁气一时难消。阮清池轻叹了口气,缓缓向他走近道:“本不想让你瞧我这面目全非的样子……”
    幽微的灯火映在他干瘪枯瘦的面庞上,当真瞧不出当年那温其如玉的公子半分影踪。
    “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不是?”他声音亦是与从前迥异的沙哑低沉,“这世上……再没有阮清池这个人了。”
    吴酩不由得喉头一哽:“咱们一众老友里,谁不羡慕你闲云野鹤,功名荣利俱皆不放在眼里。却不想为了个女人,被这执念困了一辈子……”
    “于旁人是执念,于我却是念想。”阮清池平静道,“吴兄愿意以身犯险,成全我这念想,实在是甚为感激。”
    吴酩见他有意将话头引向正题,也只好顺着说道:“你托我的事,我试着做了。可那宁王的心疾比你我想象中复杂,便是在他昏迷无防备时探问,也没问出多少。据他所言,贵妃……他母亲那夜确为自戕,他们二人母子情深,宁王抱着她的尸体不肯松手,才落下了心疾……”
    “吴兄且说慢些。”阮清池道,“那一夜详细的情形,最好是分毫不差地——”
    他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这荒无人至的宫门外,忽然响起了零星的脚步声。
    “谁?”吴酩下意识地挡在阮清池身前,戒备道。
    “无意打扰二位叙旧,只是吴先生若再说下去,便是泄露皇家秘辛之罪了。毕竟是本王的救命恩人,总不好看您知法犯法。”
    卫珩从门外的暗影里慢慢走来,目光却没在吴酩身上停留,而是紧锁住了他身后那人。
    “若想知道那夜的情形,直接来问本王便可,又何必舍近求远地折腾出这些花样?”卫珩看着那位三年前才在后宫崭露头角,如今却备受宠信的太后心腹,“您说是吗,温公公?”
    ***
    绝没有人能将身量颀长,丰神俊秀的书画天才阮清池,同眼前这个矮小干瘦,神情枯寂的太后近侍温筠联系在一起。
    “朱门真是无奇不有,竟能将人的容貌改换至斯。”卫珩的语气说不上感慨,“这般奇药若能流通于世,那些被官府通缉的犯人可要欢天喜地了。”
    阮清池沉默地与他对视许久,才轻声喃了句:“你长得……真是与阿沅像极。”
    “温筠,本王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卫珩不悦地抬手扶在面具边缘,声音一时冷透,“你三番五次设计本王,身上还背了几条人命,本王没立即将你下狱,不过是看在故人情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顾左右而言他。”
    他这一通疾言厉色,还没让阮清池回过神,吴酩便立刻上前分辩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清池绝不会杀人!况且他毕竟算是你的长辈,你怎么……”
    “王爷问我容貌大变的原因,我答便是。”阮清池不欲吴酩与卫珩冲突,摆摆手打断了他道,“药是治病救人的东西,朱门无奇不有,却没有药,只有毒。这毒本也不是改换容貌用的,只是能让人全身筋骨萎顿变形,最终面目全非——所以王爷的担心大可不必,便是通缉犯人得到了这毒,也未必肯用吧。”
    吴酩虽是专研心疾,但也熟悉医理。听到这里便眉心紧蹙,想去把一把阮清池的脉,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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