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晖暗暗想着,下意识看向温朝。只见后者此时也恰好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竟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明晖心下一动,顿生喜意。
    他瞥了一眼明昙的背影,几乎要藏不住心中的自得,只觉得连呼吸都陡然畅快了几分。
    看来这个九皇妹终是棋差一招,识人不明啊!
    至于诚国公那边罢了,只要让母妃好生安抚,想来外祖也不会太过介意的吧。
    第48章
    朝堂上的动静总是传得极快, 当日下午,林漱容已经得到了消息,特意进宫来见明昙。
    殿下为何要举荐这两人为钦差大臣呢?
    林漱容斟了一杯茶, 眼瞧着明昙一如往常那般,眨巴着眼睛凑到她身边, 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左右了朝廷大局一般, 不禁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殿下还真是镇定从容啊。
    镇定从容的明昙歪了歪头, 笑眯眯地望向对方,理所当然道:卿卿连这都想不到?钟大人国士无双, 温大人能力卓绝, 父皇愿意派他们前去赈灾,实乃百利而无一害啊!
    林漱容眯了眯眼睛,伸出手, 往她前额上屈指一弹,别装傻,您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明昙哎哟一声, 夸张地用双手捂住脑门,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 一边摆出一副哭哭脸,一边小题大做地嚷嚷:卿卿打我!我不开心了!
    林漱容:
    林漱容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她刚才压根没敢用劲!
    但见明昙满脸一定要从你这儿讹点什么出来的无赖神情,她也只得服下软来,叹息一声, 从身旁的书箱里拎出一提纸包,无奈道:若用这个给您赔罪,殿下能不能开心起来?
    明昙挑起眉梢,伸手扯开纸袋,不由得眼睛一亮, 朴香坊的莲子糕!
    朴香坊是京城最有名的糕点铺子,生意红火得惊人,门口天天大排长龙。而近些日子,他家夏季限量售卖的莲子糕更是一绝,每日天还未亮,就有人挎着小篮子在外等候,誓要抢上它五六盒才罢休。
    在宫外开府后,明景倒是曾给明昙带过一次。这糕口感绵软,甜度适中,莲子本身带有的苦味丁点不剩,嚼在唇齿之间时,还隐约会散发出莲叶的香气,实在很对明昙的口味。
    不过,由于这款莲子糕太过抢手,明景也因着腿疾不便总是进宫,所以,自那次之后,明昙就只能在梦里肖想它的滋味了。
    结果没想到,竟会是林漱容不声不响地给了她这样一个惊喜。明昙心情大好,一把扑到对方怀里,把脸颊贴在人肩头,亲亲蜜蜜地蹭了两下,连声音都甜了好几个度,还是卿卿对我最好啦!
    好了好了,林漱容指尖微颤,耳朵顿时染上绯色,连忙欲盖弥彰似的将她扶起来,您快尝尝罢。
    温热柔软的怀抱一触即离,明昙不由得攥紧指尖,在暗处撇了撇嘴。
    啧。
    但她却并未把这份不满表现在明面上,眼珠一转,复又勾唇而笑,拿出块莲子糕放在嘴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啄吻着,半晌才慢吞吞咬下小小的一角。
    绯红饱满的唇瓣,如肌肤一样雪白的软糕,像是在与人亲吻般的暧昧动作
    林漱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喉间发痒,急忙轻咳一声,别开目光,转移话题道:殿下既然开心了,那总能说说您举荐温朝的用意了吧?
    钟禾是个有能力的清官,又与明昙关系不错,推举他是理所应当之事。
    然而,另一个与钟禾搭档的人选,却是朝中最为圆滑的浊流官温朝
    这样的安排,岂不是肉包子打狗,要把赈济的钱粮往他口袋里送么?
    唔。我敢用温朝,自然是有一定的道理在其中。
    明昙抻了抻胳膊,懒懒道:钟大人清正廉洁,心系百姓,固然是最宜前往赈灾的人选,所以我必会举荐于他;然而,也同样是因为钟大人为人正直,在许多地方不知变通,反而可能在沅州处处碰壁。
    无论是正仇视官员的百姓,还是盘踞于沅州上下的蠹虫,他们对待朝廷钦差的态度一定是抗拒居多。这对推进赈灾工作是颇有不利的。
    但温朝不同。
    明昙微微一笑,双指并拢,在虚空中轻轻点了点,道:此人出身寒门,却能在朝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可见不仅是个熟知潜。规则的人,还最善处世之道。
    林漱容沉吟着,所以您才
    正是。明昙微微一颔首,水至清则无鱼。照沅州的境况,须得有这样一个人辅助钟禾,适当行事,反而才能让钱粮最大程度地落到百姓手中。
    林漱容屏息凝眸,定定望着面前少女胜券在握的神情,一时竟有些失语。
    清浊相辅、损补并举。
    这分明就是帝王学之中的制衡之道啊。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眸中含笑,指尖在衣袖下微微收紧,无比自豪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公主。
    少女亭亭立在原处,神情淡然平静,可周身的气场却非同凡响,恍若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威仪。
    这是她一手辅佐至今的殿下。
    这么多年,您真的学会了很多。林漱容轻声道。
    闻言,明昙挑起眉梢,与面前目光柔和的女子对视一眼,复又大大笑开。
    我总是要长大的呀。
    她挽上林漱容的胳膊,嘻嘻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已经同三哥打过招呼了,有他在户部帮衬,这次事情一定可以完美解决的!
    不得不说,户部有明景在,行事简直便宜至极。
    钟禾虽是尚书,可近日却忙于钦差出行之前的筹备事务。趁此良机,户部有些心思不轨之人正想蠢蠢欲动,却被明景反手便给压了下来。
    在皇帝的有意培养下,他早就成为了户部说一不二的人物,对付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
    有了明景在其中运作监管,一应工作都事半功倍,赈灾的钱粮很快备好,二位钦差大人的车架和随行人员也随时待命,只等翌日天亮,一声令下,便会即刻前往沅州。
    不过,就在临行前夕,钟禾与温朝却收到一则面圣的口谕,把他们俩一起匆匆传唤到了御书房。
    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
    皇帝坐在案后,瞥了瞥恭敬下拜的两人,见他们特地为入宫而换了朝服、戴了官帽,态度如此严谨,不由在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在堂中,钟温两人相继起身,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显然不明白陛下为何此时召他们前来。
    难道是沅州又出了什么新的情况?
    二人满头雾水,正在暗暗揣测时,却见皇帝忽而一笑,转过头去,朝着不远处侧殿的方向扬声道:龙鳞,人都叫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呢?
    哎呀,来啦来啦!
    一声答应后,侧殿的帘幕被人撩开,明昙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她双手前伸,捧着一只纺锤形的红皮块根,慢吞吞地走到了皇帝身边,抬头看向两名臣子。
    而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十分不适应皇宫的环境,正局促地捏着衣袖,可眼睛还是不由自主要往明昙手中的块根上面瞄去。
    这个姑娘是?
    还有九公主手里那个颇似马铃薯的物什,又是个什么东西?
    钟禾与温朝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片茫然。
    钟大人,温大人。
    明昙冲他们微微颔首,笑道:大晚上还传您二位进宫,真是劳烦。
    两人忙道不敢。钟禾好奇地往她手里看了几眼,隐隐猜到此物与沅州赈灾有关,却仍然没有认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不禁问:九公主,不知这是
    此物名为红苕,是琨州特产的一种作物。
    明昙曲起手指,在红薯表面轻轻弹了一下,给他们介绍道:它与马铃薯的口感相仿,但滋味却比之更为甘甜,并极易使人饱腹;而且,在栽植过程中,红苕对土地的要求也很低,无需怎么施肥,即使干旱也不影响成活,正适宜如今的沅州。
    钟温二人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听过琨州的名头,也早知那里的土地已经被开采得不成样子。
    而此时,听明昙提及红苕竟是出自琨州,他们都不由得一愣,大为惊奇。
    这东西居然能在琨州栽种?还长了如此之大的个头?
    正是如此。
    明昙扬手一抛,那颗红薯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温朝怀中。
    我此前曾派人前往琨州,如今已备好了几车红苕幼苗,正在外头侯着,想请二位大人带往沅州。明昙笑道,此外,我还为大人们找来了两名尤善农事之人其一,是琨州本地有种植红苕经验的农户;而其二嘛
    她伸出手,拍了拍自己身侧那名姑娘的肩膀,示意道:阿露,快见过两位大人。
    白露一个激灵,赶忙施礼,民女白露,见过钟大人,见过温大人。
    阿露可是我在春州找到的高手。她精通种植之法,又擅长改良农具,深谙民生之事,想来定能襄助二位大人。明昙说,我已命她此番随行至沅州,希望能以最快的速度,在当地种植红苕,赈灾济民。
    随着她的话,白露脸上的神色也渐渐从不安转为坚定,朝明昙深深一福,承诺道:公主放心,民女一定尽心协助钦差大人!
    明昙弯了弯眼,拍拍白露的手背,又转向钟温两人那边,缓缓道:发放钱粮、安置灾民等举措,治标不治本,最多只能解解燃眉之急要想彻底改善沅州的民生,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农作物这方面入手。
    钟禾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禁长叹道:九公主这般心系百姓,果真是慈悲仁善之人啊!
    公主殿下思虑周详,臣等不如也。
    在他身旁的温朝附和一句后,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皇帝。只见后者正挂着欣慰的笑容,十分满意地望向明昙,他不禁愣了愣,心中一动。
    这个长于深宫的九公主,竟然能有如此远见,不仅一针见血地指出沅州灾情的关键所在,还迅速找到了解决之法
    此等眼力与运道,实在非同一般啊。
    温朝低下头,不让自己变幻莫测的神色露于人前,继续在脑中细细思忖。
    先太子明晏逝世之后,即便二、三、四皇子相继及冠,储君却仍然久久未立。
    莫非
    他眸色微深,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三分,心中浮现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置信的猜测。
    这东宫之位,难不成是陛下有意要留给这位九公主的么?
    第49章
    宫外, 国公府。
    区区女流,居然也敢左右官场之事哼!那个九公主的手,竟已经伸得这么长了么?
    黄花梨木书案后, 诚国公怒极反笑,将手里的信纸狠狠拍在桌上, 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今日早朝时, 陛下已定了钟禾为钦差, 当朝宣旨,命他立即动身前往沅州诚国公口中不由自主地咬牙切齿, 恨声道, 都怪九公主煽风点火!真是坏了老夫的大事!
    而在他身旁,一名中年男子则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长须,沉吟半晌, 方才劝慰道:国公爷莫要动怒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陛下是加封了两位钦差除了钟大人之外,不是还有个可堪一用的温朝么?
    温朝?诚国公冷笑一声, 寒门出身的废物, 岂能斗得过钟禾老儿?他可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 便啃下了户部这块烫手山芋的人物!他不屑地拂了拂袖,嗤之以鼻道,纵然那温朝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在钟禾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事情已无可转圜, 诚国公不禁越说越气,长袖一甩,桌案上的摆件与杯盏便咣啷砸了满地,动静奇大,吓得一旁伺候的婢女赶忙跪倒, 连大气都不敢出。
    见此一幕,中年男子叹了声气,上前把案旁被砸倒的紫檀香炉扶起,语气和缓,木已成舟,钦差不日将会启程,您又何必要继续与自己置气呢?
    老夫可不是在与自己置气!诚国公怒道,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明晖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拖了后腿?
    话里话外都盈满了怨怼之意。
    唉,国公爷不该这般作想。
    中年男子拧了拧眉,压低声音说:二皇子殿下是您的亲外孙,是婉贵妃娘娘的亲骨肉,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人。区区赈灾的蝇头小利罢了,咱们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先与二皇子离了心,反倒让旁人渔翁得利啊
    哼!他若是真站在我这个外祖这边,就不会一看那温朝被举荐,便轻易罢休,不再与九公主相争了!
    虽然对方是真心劝导,但诚国公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摆了摆手,长长叹息,还有我那女儿,平日里尽找你讨些五花八门的药,说什么都是自家人、血浓于水理应帮衬,其实眼里压根就没有老夫这个爹,说得也都是鬼话罢了!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身前的中年男子,眼神更加苍凉了些许,喃喃道:到头来,甚至还不比你竹沥先生,几十年一直对老夫忠心耿耿,不曾有过半点二心
    此刻,听到诚国公提及这一点,竹沥先生也有些动容,语气比方才更多出几分怅然。
    多年之前,在下与阿妹叛出百草谷后,若非是了国公爷的提拔,又何来今日的安稳?竹沥先生定声道,这份恩情,在下一直铭记心间,只求赴汤蹈火予以报答,又怎能不对您尽忠竭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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