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宫女鱼贯而入,将晚膳摆了上来。皇帝素来节俭, 不爱铺张浪费, 就连用膳的规格也极尽简朴,几道菜荤素搭配得宜, 刚好是能让两人吃完的量。
    眼看明昙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戳着饭菜,看起来蔫巴巴的煞是可怜, 皇帝心中顿生几分好笑,亲自给她夹了些莴笋, 笑道:怎么, 还在为编书的事情而发愁呢?
    唔。与其说是发愁, 倒不如说是担忧更为合适。
    明昙叹息一声,低头咬了口莴笋, 发出脆生生地咔嚓一响, 编书这么重要的事情, 万万不容有失,每个环节都要考虑得详尽周全龙鳞只怕自己没有足够本领将此事办好,反倒弄巧成拙, 白费了这段时间的人力物力,那就罪过太大了。
    原来如此。皇帝笑了笑,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所以说,这才是你想推诿掉编书一事的真正原因,对不对?
    咳,当然也有害怕忙碌的缘故吧,明昙吐了吐舌头,老实巴交地说,毕竟林大小姐那边还有做都做不完的朝政模拟册
    思及此,她不由对自己一心想要成为天承王后雄的志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和暗爽。
    天下学子是一家,有福同享有题同做,谁都跑不了!
    快乐是一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她这厢心底如何恶毒不提。那厢,听了女儿的回答后,皇帝顿时没能忍住,不禁哈哈大笑道:甚好!果然还是只有林家大姑娘能治得住你!
    明昙撇了撇嘴,白眼一翻。我一开口就是老妻管严了呗。
    她没什么形象地扒了口饭,正在腹诽父皇只会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渐渐敛了笑意,放下碗筷,静静望着明昙,连语气都比方才严肃了两分。
    龙鳞,你可知父皇和林大小姐为何都要执意让你编书?
    明昙怔了怔,也同样搁下筷子,坐直身子道:是为了科举
    不,其实不是。
    在犹豫的尾音尚未落地时,皇帝便温和地打断了她,缓缓讲道:编书的真正目的,并非只单单意在科举,而是为了更好地宣扬儒门思想,间或推进格物致知也就是说,必须要在教化万民的同时,使之反哺于君王统治的巩固龙鳞能听明白么?
    巩固统治
    明昙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其实在她心中一直都隐隐觉得,不论是编修古籍、还是创办科举题刊,这些行为似乎都有些熟悉
    文化**统治。
    古有秦皇焚书坑儒,近有大明八股取士。在大一统王朝的时代背景下,为君者需要采用各式各样的手段,用以加强思想控制,在许多方面发展**与集权。
    只不过,有些手段伴随着鲜血与杀戮,有些手段则显得温和无害且润物细无声。譬如科举,就正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文化统治政策,不仅为朝廷垄断了人才,还一举将儒家思想推至无上的正统地位,使得贵贵尊尊,义之大者也的思想占据人心,从而令百姓和官臣们打心底认为天子为尊,凸显君权的神圣性。
    而深度剖析编书一事要将符合皇室思想的书籍理论推向社会,深入民心,不也正是一种文化**的策略么?
    只不过,明昙拥有现代科技兴国的思维方式,皇帝和林漱容也是有足够远见的古人,他们在注重集权的同时,也同样看到了科学技术的重要性,所以才会在编订的书目中加入那样多的实用类书籍,以求整个社会生产力上的进步。
    这无疑是在整个时代背景下,所能做出的最开明的努力。
    正因如此,不管是从皇家的角度,还是为了未来而考虑编订书籍的工程都显得万分重要,而且还是不得不做的一桩大事。
    想通其中关窍后,明昙明昙只觉得心力交猝,肩上的担子反而更重了许多。
    我与漱容本只打算挑选一两百本书籍便罢,她头疼地扶住额角,有气无力道,可现在看来恐怕这个数量,尚且还远只能算得上是寥寥无几吧?
    这话一出,皇帝立即明白她已完全懂得了编书的真意,面上顿时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颔首赞同道:正是如此。
    呜呜呜呜呜。
    明昙嘴上食不知味,心里嗷嗷大哭。
    还没登基就能把人累成狗,这是一条何等阴险的贼船!
    所以她现在跑路还能来得及吗?诚心求问,急,在线等。
    翌日。
    林漱容照例进宫,连椅子都还没坐热,就被明昙拽出了坤宁宫,坐上早已备好的轿辇,风风火火地朝外而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行程搞得十分糊涂,茫然了半晌也没猜透是要去哪,只得转过头,对明昙问道:殿下,咱们这是要?
    去翰林院。明昙也没卖关子,爽快地回答道。
    翰林院?
    林漱容依然没懂,反而更懵了。
    自己昨日只筛了百本左右的五经相关著作,书单都还没全部列完,不用急着去找翰林院的学士们审核呀?
    而一旁,明昙看多了林漱容足智多谋、料事如神的模样,倒是难得会在对方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不由稀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抿起唇角,坏笑了一下,故意没有急着解释,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起身子,猛的向前,狠狠往林漱容脸上亲了一口!
    啾!
    林漱容被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下意识伸长胳膊,反手将人紧紧搂到怀中。
    这可是在轿子上呢!摔下去怎么办?
    宫规有令不许奔马,轿辇自然是由人力抬动。虽然罩着一层厚纱,但到底遮掩不了其中人影的动作,顿时让在旁随行的锦葵一怔,转头疑惑道:殿下?方才怎么了?
    在林漱容不赞同的瞪视下,明昙朝她讨饶似的吐了吐舌头,抬高嗓门道:晃了一下没坐稳而已,无甚大碍!
    听公主回答得中气十足,锦葵不疑有他,只叮嘱抬轿的太监们稳当些后,便又安安静静地跟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殿下真是胡来。
    林漱容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明昙的脸蛋,眯起眼睛道:以后万不能如此了,可记得么?
    记住了记住了,明昙笑嘻嘻地攥住对方的手,满脸写着记吃不记打,卿卿别生气,我下次不敢啦。
    自从确认心意后,林漱容便对她愈发放纵,当然不会为了这个置气。于是挑了挑眉,干脆也任由明昙拉着手,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殿下要去翰林院做什么?
    刚刚才把人惹了,明昙这会儿当然不敢再多造次,立刻便把昨日与皇帝的交谈复述给她听。
    这可是大事。
    林漱容安静听完后,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所以说,殿下今日前往翰林院,就是为了寻几位有才学的大人,来帮您研究并解析历年的科举考卷、作出足可为范例的文章再印制于书刊上,以供天下学子传阅?
    正是如此。
    嗯,不错。翰林院之中人才济济,且大多是刚经历完科考的进士,正是编刊的不二之选。
    林漱容点了点头,抬起指尖,无意识地在明昙的掌心中敲了两下,面色略微有些发沉。
    只是。那些学士们的性子到底古怪非凡她敛下眸光,淡淡道,究竟能不能请得动他们,还仍是一个未知之数啊。
    翰林院与皇宫离得很近,只隔了一条长街。
    由于题刊的特殊性,需要完全与官方划清界限的缘故,皇帝并未下旨令翰林院配合,也没有口谕,一切全凭明昙自己行动,所以才会有了今天这场微服私访。
    到了宫门前,刷林漱容的腰牌出宫,锦葵几乎是立刻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最近的车行,租了一架马车一看就是没少干这种事,全是陪明昙多次前往林府时练出来的本领。
    四个轱辘可比走路要快,一条街的路程只需要半炷香便到。马车停在翰林院门前,两人步下车架,刚把眼前的建筑打量一番后,立即便有站在门口把守的侍卫注意到了她们,赶忙上前行礼。
    见过二位姑娘,大抵是看出她们穿着不凡,侍卫的态度也十分客气,这里是翰林院,不可随意入内。若姑娘们是要找人,还请告知姓名,在此稍待片刻,容我前去通传一声。
    唔,看来是把她们当作其中哪位大人的亲眷了?
    明昙挑了挑眉,倒也没多说些什么,只道:好。那就劳您替我们走一趟,请杨大学士前来拨冗一见罢。
    杨大学士?!
    侍卫怔了怔,愕然看向神情自若无比的明昙,不由再次确认道:姑娘所说的可是咱们翰林院的掌院大人,杨觉知杨学士?
    正是杨掌院。明昙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不、不是?
    这怎么还有人一来,就要见他们翰林院里最大的官儿啊?
    而且据他所知,杨大学士已近耳顺之年,不论是儿女还是孙辈眼前这两位姑娘,看上去年纪都合不上啊!
    但若不是亲属,那又是何人?
    侍卫满心狐疑,却又不好直问,只得道一句二位稍待后,便转过身,匆匆朝门内而去。
    翰林院身为官署机构,却被专门僻出宫外,自然是因为其占地面积颇为可观。它与藏书阁、上书房一起,素有三分小琅嬛的美誉,足以看出这三处就是天承朝存放书籍最多的地方。
    只不过,与上书房一样,翰林院还有另外的职能,便是养才储望之所,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等等事宜,云集着众多饱读经文典籍的士人学士。
    因为明昙指名要见杨掌院,侍卫摸不清她的底细,不敢耽搁,直接便踏上回廊向内而去。他是分拨而来替这些大人们看门的小武官,甚少直接进入翰林院,此番步履匆匆地走在路上,便引得不少人都纷纷侧目,闹不明白是出了什么事。
    走了半晌,眼看便要抵达杨掌院的屋舍,侍卫登时加快了脚程。却不想,他在经过一个转弯时,竟然脚下一错,差点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哟!是谁这么不当心!
    其实并未真正相撞,只是双方都被吓了一跳,但那人却像是受了什么天大委屈似的嚷嚷起来,皱紧眉头,用手嫌弃地拍了拍官袍,居高临下道:你是门口当值的侍卫?这么急着在院中乱跑,是要做什么去?
    卑职不甚冲撞大人,给大人赔礼!
    一看对方身上的大雁补子,侍卫顿时明白这是一位四品的侍读,赶忙低头道,院外来了两位贵客,说是想见杨大学士,卑职正要前去通传
    贵客?还要见杨掌院?
    侍读眯起眼,面上带着狐疑,把侍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问:是什么样的贵客,竟有如此大的排场?若是被人给捉弄了,平白扰了掌院大人清净,这罪过你可担当不起!
    侍卫被吓了一跳,赶忙道:卑职没甚眼力,只看出那二位小姐容貌惊人,气质清贵,一看便知是玉叶金柯,所以才
    容貌惊人、玉叶金柯,还指名要见杨掌院?侍读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沉吟半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双眼登时睁大了一些。
    那两名女子是不是一位大概初初及笄、另一位则已至双十年华?
    没料到对方竟会问这个问题,侍卫回忆了半天,方才犹豫道:那位说要见杨大学士的姑娘,的确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不过另外一位不曾说话的女子,卑职却看不出她的年岁,只觉得比先前那位稍长一些罢了
    是了是了,年岁也对得上,恐怕真是那位
    侍读的眼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寒光,伸手拦住侍卫的去路,正色说道:杨掌院此时不在舍内,你去了也是白去。倒不妨带本官接待那两位贵客,将她们请进翰林院,莫要让人家在外久等。
    侍卫一愣,朝掌院屋舍的方向看了看,有些犹豫,可是
    怎么?侍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威吓道,本官乃从四品翰林院侍读学士王秩,难道还没资格去领两个客人进来么?
    不不不,卑职绝无冒犯之意!
    见对方语气加重,侍卫赶忙垂下头来,分毫不敢在四品大员的面前造次,讷讷道:她们就在院外等候,王大人请。
    哼!
    见他识相,王秩冷哼一声,连个眼神都不再多分,转身便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外头那一双女子,想来就是九公主和她那形影不离的伴读林大小姐
    哼,如此倒是正好,能让他替国公大人出上一口气了!
    第64章
    王秩从前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从七品翰林院检讨, 算是被诚国公一手提拔到今日这个地位的。
    彼时,他已熬了多年都还未能熬出头,依然只是个做杂活的检讨, 胸中无数才情文志都无处抒发, 只能烂在腹中。王秩心中苦闷无比, 甚至想到了辞官这一茬, 但到底没那个胆子放弃寒窗苦读考来的官职,只好有事没事就站在院子里伤春悲秋, 愤懑地为自己赋诗作词。
    说实话,王秩的确颇有几分文采,又有壮志未酬的情绪加成, 作出来的诗词很有几分灵性, 字字句句都透出满心的悲愤与无奈。
    这恰好吸引了某日来翰林院办事的诚国公。
    他特意将王秩入翰林以来的诗作都翻看了一遍,惋惜地问道:王郎君既有如此大才, 却为何仅仅只领了个检讨之职?
    王秩苦笑一声,施礼道:不瞒国公大人。殿试之时, 微臣未能答出陛下所问之策,因而名次不佳, 仅仅得了个同进士出身所以, 入翰林院之后, 也就只被授予了个从七品的小官职,不知何时才能看得到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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