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兰道:“要说我们班主,现在脾气是比小时候好多了,也会做人了。”几个师兄姐对这句话都没有异议,后来的小戏子及程凤台都感到惊奇了,商细蕊现在这没心没肺的,居然还是比过去好,那过去得是什么屌样儿了呢?
    十九接着话头说道:“要搁班主唱武生才唱出名那会儿,有个陆少爷这样的票友扯着他东拉西扯,班主忍无可忍就会说:‘我要去拉屎!回见了您!’夺路就跑!也不管人家是什么身份,下不下得了台!咱老班主为了这个,可把班主打惨了!”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笑问:“哦?你过去是这样的?”
    商细蕊唱生那几年还剃着大光头,心里不自在的时候,或者害羞发怒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大把大把揉着自己的青皮脑袋。他与票友们借屎尿逃遁,也是一边狂揉着脑袋一边说的话,十九未能把当时情形说详细,几个老人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却是十分发噱。现在的商细蕊,确乎是长大了。
    他们想到这里,就看见商细蕊伸手往自己头顶上捞了两下,小来正在替他卸片子,便打了他的手。于是他们又笑了。
    当天晚上送商细蕊回家,商细蕊心里边不把陆公子捧的那些当回事,嘴上却要拿出来说一说得瑟一下,惹程凤台吃个醋,纯粹为了气气他。说陆公子给他找来的头面有多珍贵,多稀有。程凤台满脸不服不忿地听着,也不说什么,就是一眼一眼地瞥着商细蕊。到后来,商细蕊得瑟太过,入戏太深,居然说出点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意思来了。程凤台气得揽过商细蕊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把他咬得吱哇乱叫:“我这就去登个报!把咱俩宣扬宣扬,省得还有人打这主意!”边说着边拍商细蕊的屁股:“也省得你不安分了!干嘛呀!我这都包场了!你还打算卖零座儿呢是怎么着?”
    商细蕊抬脚就踢:“你包了个屁!”
    程凤台躲过那一腿,仍然拍着他的屁股:“就是包了你的屁!”
    商细蕊道:“那我现在就放个屁给你——崩你一脸狗臭屁!”
    程凤台笑道:“是吗?是狗放的臭屁?”
    前头老葛哈地一声笑出来,又很窘地把那声笑吞了回去,怕惹怒了商细蕊。商细蕊那边已经恼羞成怒了,在狭窄的后座拳打脚踢施展了一番,使程凤台被捶了一顿,挨了好几下窝心脚,中间还误扯了一把小来的大辫子。两人闹得都有点怒气冲冲的,待到商宅下了车,程凤台一把勾住他胳膊:“你明天在家等着我,等我来弄死你。”
    商细蕊一昂他高傲的头颅:“我怕你啊?”
    程凤台道:“你要跑不见了就是怕了我了,我就点火烧房。”
    商细蕊呸了他一个,踹了一脚汽车才进屋去。他一走,因为少了他这个人和他发出的声气喧哗,后座仿佛宽裕出了许多许多的空间,简直显得空旷了。程凤台坐在那里整理着自己的衣裳头发,累得叹了口气,脸上还是在忿然地笑,觉得自己好像是与路边的野狗打了一架。老葛从镜子里瞅了程凤台一眼,就看见他白衬衣上被踢出了一块明显的黑脚印,忍不住用上海话笑道:“二爷,男小囡真是不一样啊!”
    程凤台也用家乡话回道:“我这是倒了血霉了,上了个唱戏的当!刚认识那会儿多乖巧,多文静,羞答答的,谁知道包装一拆,原来是这样的呢!”程凤台现在吃了商细蕊的亏,受了商细蕊的气,就要与知情人士抱怨一番商细蕊货不对版。但是老葛看他那神气,可绝不是受骗上当要退货的样子。
    程凤台努力掸着他衬衫上的大脚印,摇头对老葛道:“我奇怪死了,哪里有唱旦的是这样的?这样的怎么能唱得好旦?”
    老葛道:“不是听说商老板本来是唱生的吗?大概就这一点,所以他和其他唱旦的男小囡有点两样。”
    程凤台道:“他唱的什么生,鲁智深?”
    两个人都笑起来,笑了一阵后,老葛还在那安慰他家二爷:“到底是男小囡,野蛮一点是正常的。”这样反复一说,说得程凤台倒觉得委屈了。他和商细蕊有时候言语冲突,是会有点火药味,而男人之间起了火药味,非得撩手撩脚不可。心道难道在旁观者眼里,商细蕊已经从撩手撩脚上升到野蛮的程度了?那自己又成了什么呢?岂不是成了受气筒了?不禁要撑面子正色道:“他嘛,小朋友,跟我熟了以后就打打闹闹没轻没重,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太闹笑话了。”
    老葛口里应承着,心想您就是想见识见识,也打不过人家不是?
    程凤台决心在商细蕊这里甩一回派头,第二天赶了个不早不晚的上午,卡在两个饭点之间,自己开车去了曹公馆。曹司令这几年以来都过着寓公的生活,在书房中安了三部电话,遥控指挥曹贵修和他的那几批部队。上面还对他不大放心,逼得他装病脱身,这阵子对外更不露面了,细说起来,又是另一场暗战。
    程凤台两三格楼梯一跃,轻轻盈盈地就跳到了曹司令办公室门口,医生刚给曹司令量完血压,曹司令不着戎装,披了一件绸睡袍,程美心也守在旁边,煞有介事地好像真出了什么毛病一样。这一位西医本来是上面派下来的,但是也不知道如何被收买了,倒戈向曹司令的一方十分包庇,病例上的记录全是瞎填的,提早给曹司令安上了许多老人病。
    程凤台笑嘻嘻地一探头,道:“密斯特方,司令怎么样?没事吧?”
    方医生因为年轻,因为英俊,因为口角油滑,所以在司令面前也很受骄纵,一边写病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别的没有什么,还是高血压、气管炎,冠心病——要不然,再给您添一个脑溢血好吧?司令?下个月开会不用去了。”
    曹司令笑着骂他:“他妈的净咒老子!”
    方医生道:“那么打一针营养针吧?司令?”
    曹司令又笑骂道:“打你妈了个逼!快滚!”
    方医生挑着眉毛笑眯眯的推了推眼镜,写完病历就走了。曹司令过了这么些年有头有脸的日子,嘴头上粗口实际已经不大说了,这会儿一张口就是一句,可见是真的喜欢方医生。程美心替程凤台倒了一杯咖啡,也笑道:“没规矩,都是司令给惯的。”手上家常戴的一只钻石戒指一闪一闪,程凤台趁机捉住程美心的手,假模假式端详了一番。这一只钻石倒没有几分,全是由细钻拼凑成的一朵花的形状,还挺新潮。
    程凤台道:“姐姐这只戒指倒蛮摩登的嘛!哪里带过来的?好像比你那只蓝光的还亮呢。”
    程美心冲着窗户把手背翻过来自我欣赏了一回,道:“瑞士的。王处长的小女儿不是去欧洲旅游了吗?给带了点首饰和手表,呐,这个咖啡壶也是她带回来的。”
    程凤台点点头,向曹司令道:“上次劫我货的那个什么师长啊,姐夫,我去通路子啦!我想送钱多不好看,那又是个怕老婆的,就送了套钻石首饰给师长太太。结果你猜怎么样?官不大,眼界还不小,居然没收,估计是没看上。”
    曹司令道:“你小子就是舍不得花钱。”
    程凤台失笑道:“现在什么世道,您当花点钱,哪都能弄得到姐姐那只蓝光大钻戒呢?姐夫,您认识的俄国人多,不然帮我问问,我就托您给买一只。”
    曹司令马上对程凤台嗤之以鼻:“去!老子为了你那点破事还去找一趟俄国人?给你这二道贩子当二道贩子?”说完向程美心一拨弄手:“去把你那只拿来给他。中午留下吃饭!”后一句话还是对程凤台说的。
    程美心脸上微微地一凝滞,扭脸瞅了一眼程凤台,含笑答应着就去卧房取戒指了。从书房到卧房,短短一截楼梯,高跟鞋踏在地毯上咚咚闷响,走廊上曹三小姐与她问安她也没有心情敷衍。进了卧房摔摔打打地找出那只蓝光钻戒,从自己手上把原来戴的褪下来,重新戴上大钻戒比了又比,原来那只是手指上开了一朵小银花,这一只戴上去,像是手指间挟了一颗大星星,璀璨夺目,高下立见,心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眨了好几下才咽了下去。这还是她当年跟随曹司令东征西战,曹司令特意给她的嘉奖,她平时还舍不得戴呢!但是程美心毕竟是程美心,绝对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违背曹司令,曹司令说要送人,她心里再不情愿也没有二话的,没有这样的涵养和省事,她也做不到曹夫人了。专门找了一只天鹅绒首饰盒,把戒指摘下来用眼镜布擦干净了嵌进去,心里是把程凤台骂得狗血喷头,等到在餐桌上把戒指交给他的时候,却是一派慈爱,还嘱咐了许多话。程凤台在程美心的温柔目光下只觉得脊梁骨凉飕飕,要不是从小与她一块儿长大深知性情,肯定也要被她的态度所蒙蔽了。
    下午去商宅,商细蕊果然留在家中,不止商细蕊,钮白文今天也在,向着立在一旁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指指戳戳,年轻人淡青色的长褂,腰上悬了一把胡琴,被衣摆半遮半掩盖在下面。这是钮白文终于觅到宝,前来交差了。周香芸等小戏子们练着功,一壁还盯着那年轻人瞧,就听商细蕊在问他:“哦,拉了十四年了。”
    程凤台一到,钮白文忙把商细蕊身边的位子让开给他坐。程凤台与钮白文问过好,也不多客气就往商细蕊身边一坐,一手搭在他大腿上,喝着他杯子里的茶。那年轻人看上去才比周香芸他们大不了几岁,倒拉了十四年的琴,不知得从多小的岁数就开始学了。
    商细蕊也说:“好像太年轻了。学了十四年和拉了十四年,那可是大大的不同啊!”他看着钮白文笑道:“我学琴那会儿就知道:百日笛子千日萧,小小胡琴拉断腰。”
    钮白文一张嘴还未说话,那年轻人先微微一笑,恭敬又淡然地说:“总听人说商老板名冠九州,问鼎梨园。好些科班出身的唱了半辈子旦角儿,也不及商老板半路改行唱三年的功夫深。今日一见,才知道商老板原来也是很年轻的。”
    他这话一说,钮白文和程凤台有一丝惊讶之余,只看着商细蕊发笑。商细蕊也没料到这小子一开口就叫板,顿时犯了二彪子,啪啪解了自己短衫的两颗领扣,开始卷袖子,张口喊道:“小来!把我的胡琴拿来!我要和他切磋切磋!”
    钮白文“哎哟”了声,不知道怎么拦着是好了,惊笑道:“蕊官儿!没有你这样的啊!”。一面眼巴巴瞅着程凤台,程凤台简直脑仁儿疼,把商细蕊拽过来,附耳道:“商老板,你告诉我,你是要个斗琴的伴儿呢,还是要个唱戏的伴儿。”
    商细蕊道:“当然是唱戏的!”
    程凤台道:“那就唱着听啊!你和他斗琴做什么!他赢了你输了你,能说明什么?别沾上点戏就跟个斗鸡似的,累不累!坐下。”
    商细蕊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点瞎胡闹,独奏和伴奏其实也不是一回事,可是心里依然不忿,一点周香芸:“小周子!来陪他练练!”自己坐下来嘬着茶壶嘴,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们,还没动呢,又是出了一头的汗了。
    周香芸穿着浅蓝色的练功衣,脸一红,手脚无措的,好腼腆这一点,这倒是随了他商师父了。与那年轻人眼神一碰,脸红得更厉害,问商细蕊:“班主,唱哪段啊?”
    商细蕊道:“随便,快唱。”
    关起门来,商细蕊就是这个糙脾气了,再磨叽下去,商细蕊又要骂人了。周香芸是越急越想不起来,而其他小戏子只是望着他幸灾乐祸地笑,并不支招。这时候就听那年轻人道:“就来个《大保国》吧。二黄小开门。”说着,撩开衣摆,慢慢地从裤腰带上解下他那支胡琴。
    等到胡琴见了天日,钮白文便得意地瞅着商细蕊,看他要做何反应。商细蕊吃了一惊脖颈一硬之外,没有别的大反应,但是接下来的胡琴似乎也不必要听了,他脸上露出一种悻悻然的表情。待那边两个后生唱完了拉完了,钮白文笑道:“怎么样,商班主,宁老板的眼光什么时候都没错过吧?”
    商细蕊讪讪然道:“原来这是九郎的……”宁九郎把何少卿留下的遗物都传送给这小子了,这一手弦上活计必然是没得什么可挑剔。商细蕊问道:“你是从天津来的?”
    年轻人道:“在宁老板那住了两年,偶尔伺候他老人家玩一嗓子,劳他指点指点我。”
    商细蕊道:“九郎有什么话要你带么?”
    年轻人道:“宁老板让我安心跟着商老板,说我性子又犟又怪,好得罪人。商老板和别的角儿不一样。跟着商老板,这碗饭才能够吃得舒心。”他一头说着话,一头打量着商细蕊的神情。商细蕊受到了赞扬,便晃晃脑袋,脸上立时表现出喜色,光这一点就和别的角儿不一样,别的角儿都是很会装样子,喜怒不形于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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