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涟与盛子晴婚礼的当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门口等着程凤台,一应走货的衣物装备都已妥当,只待本家二爷上路。这一趟去的哪里,程凤台没有和二奶奶细说,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闹得家里心有余悸。范涟一直把他送到车上,一边点头,一边喷出酒气:“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顾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儿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让狼把她叼走的!”
    程凤台听见察察儿的名字,心里就不大乐意:“上上回呢?唱戏的耳朵聋得满四九城都知道了,你还装蒜呢!”
    范涟打了个酒嗝,面露难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远门,我老往小嫂子屋里跑,不像话。”
    程凤台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细看着我的这一大摊子,别等我扒你皮。”瞩目望一眼台阶上站的忧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泪,抢过车门就关上了。
    刚才提过商细蕊,程凤台心里就惦记,一定要车子绕到锣鼓巷,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取。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商细蕊在不在家里,徒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日本人在车里不断催促,程凤台只得走了。这边前脚上了车,后脚商细蕊就回来了,回来也没见着程凤台的人,只赶上看见一眼车屁股,也不是程凤台的车屁股,但是商细蕊就有这样的灵感,觉得是程凤台坐在里面,二话没有撇下小来飞跑追赶,一直追过了街拐角。深夜里,日本人带着程凤台要去执行一件秘密的任务,后面冒出个人死乞白赖的撵,无论如何非常可疑。司机停下车来,另外两个便衣给□□上了膛,程凤台回头一看,居然是商细蕊气喘如牛地趴在窗外,连忙喊道:“不要紧,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枪,商细蕊已经看见了,顿时紧张起来,拍玻璃窗:“他们是谁?你去哪儿?”
    程凤台下车笑道:“前几天不是和你说了?货上有点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没想到催得紧,赶夜路就得走,过来和你说一声。”
    商细蕊警惕地望望车里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块儿去?”
    程凤台道:“你跟去做什么,我们带的那点干粮,路上都不够你一顿吃的。”
    说完这句话,本想引得商细蕊顶嘴笑一笑,结果却是双双沉默无言,借一盏路灯贪看彼此。稍微久一点,日本人又在车里催,商细蕊流连不舍,空虚发慌,心里就特别暴躁,一拳砸在车顶,怒吼道:“喊什么喊!几点了?街坊不睡觉啊!”
    这一家伙厉害的,犹如落了一枚哑炮在车顶,整个汽车微微一震。程凤台皱起眉毛拉过他的手,再铜皮铁骨也要痛了,暗地里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气收一收!大夫怎么说的?耳朵还要不要了!”
    商细蕊心里不痛快,扭着脖子,鼻孔里喷气。程凤台一手摸他的面颊,拉过他与他额头相抵,轻声说:“你在家,记得认真吃药!”
    程凤台回到车子里,所有日本人都不动声色的朝他脸上偷偷瞄一眼,并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只做不知。后视镜内,商细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个人影,还在那凝望送别,看得程凤台心里很难过。到今年年底,他们两个认识就有整五年了,还是这么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这可怎么得了呢?
    ☆、127
    一二七
    古大犁的老巢现已正式扎寨络子岭,程凤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地方直呼古大犁芳名,喊得回音在山岭间声声回荡不止,马上就被小喽喽逮进去了。进寨子之前搜了身,然后引入一间小屋供他休憩。程凤台没有等太久,瞥见古大犁的身影进门,将手套墨镜等等累赘之物一一掼到桌上,嬉笑:“外甥女,胆量不小啊?现在连日人都敢招惹了?好好当你的土匪不行吗?”他抬头看向古大犁:“上回说得挺好,原来给你舅舅多少,照样给你多少,赏我两天太平日子……”
    古大犁变得与原来有点不一样了,程凤台目光落到她遮不住的大肚子上,盯了好一会儿,转而打量她这个人:“小曹的?”
    古大犁昂着下巴:“你姑奶奶的!”
    “有客南来”这一卦,在程凤台听着不过是一句戏言,常在江湖上走的,哪能把算命瞎子的话当真听,还吃饭不吃饭了?程凤台以为古大犁是少女思春,看不上寨子里的土匪,想吃口新鲜的,因此找上了他和曹贵修。谁料得到春风一度,比打靶还准,真就怀上了肚子,有点玄。
    程凤台叉开五指梳梳头发,感到震惊,无话可说。曹贵修这就有孩子了?这对不靠谱的爷娘,能养孩子?
    古大犁同时也在打量他,看见他的头发,脱口道:“你那两根屌毛怎么白了?”
    程凤台不愿意和她多啰嗦:“开个价,人和货我这就带走。”
    古大犁眼睛一横,道:“货留下!人得死!你也不许走!”
    程凤台瞪起眼睛,古大犁回敬下巴和鼻孔,眼睛里放出狠辣的光。程凤台道:“怎么个意思?挺着肚子还想劫色啊?”
    古大犁道:“我舅舅给小日本使绊儿,日本人就勾结络子岭暗算我舅舅。我要报仇!”
    程凤台听蒙了:“这话谁告诉你的?”
    “你管我哪儿知道的!”古大犁一拍桌子站起来:“等我生了孩子,就报仇!”
    程凤台糊涂了:“跟谁报仇?你要怎么报仇?”他摇摇手:“你的事情我不管,可这不是坑我吗?”
    古大犁手指顶着程凤台鼻尖:“坑你怎么了?你和日本人勾勾搭搭的我不宰了你就是便宜了!要不曹贵修口口声声和你有大事!现在就捅死你!”她喝狗似的喝一声:“安生呆着!别废话!”
    古大犁本来就不是人,怀孕期间受了刺激,更加的比以往凶蛮。她不对程凤台做解释,也不许程凤台做解释,再次把人扣下了,待遇倒是比上一回强一点,酒肉管够,没人盯梢,只要不出寨子,爱擦枪给擦枪,爱遛弯给遛弯,小土匪们待他也挺客气的,真像是城里的舅公来山坳走亲戚。古大犁说要等生了孩子再报仇,程凤台是做过几次父亲的人,替她掰手指算算,和曹贵修那一次大概是十二月,现在才八月中,乖乖,竟要等上两个多月。得亏这一次程凤台留了个心眼,嘱咐范涟二十天以后不见他回,就通知曹贵修来找人。仇恨蒙了心窍的古大犁是一只猛兽,看人的眼神都没热气了,程凤台没法和她理论,只等孩子他爹来说话。
    寨子里的夏天实在难熬,程凤台又被染上了虱子,这一头夹花的白头发眼看也要保不住了。因为卫生做得差,随着蚊虫,寨子里流行疟疾,开始死人。往常也是每年天热要死一批,今年死得格外多一点,扣押的日本人里,十个就死了三个。程凤台为了避蚊虫,每天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滴水不漏,从早到晚神经紧张,哪怕一阵微风吹过,他也要用蒲扇拍打一遍自己,唯恐等不到二十天以后,就地玩完。结果,程凤台在寨子里还没待够二十天,有一天晚上,古大犁提灯站在他房门口,说:“明天我生孩子,你准备一下。”
    程凤台正摇着蒲扇躺床上想心事,听见这一句,没有反应过来,古大犁已经走了。不知道古大犁生孩子要他准备什么,再一想,程凤台停下蒲扇坐起身,明天才几月几号?古大犁也不该明天生孩子啊!
    古大犁原来是九月前后生子,她等不了,寨子里不断的生病和死人,再这样下去,打不动仗了。第二天中午正是个吉日吉时,特意找山下阴阳先生掐算出来的,百年难遇的好时辰,必要诞生一位名留青史的人物,那合该就是她古大犁的儿子。
    一早准备妥了走山路的骡子干粮清水等物,古大犁与程凤台对面交代:“接了孩子你就走,去找曹贵修,跟去的弟兄会给他传信。弟兄们要是在路上死绝了,你就对曹贵修说……”古大犁咽了咽喉咙,里头有咽不下的一口气:“我这儿等不到入冬就得动手!怎么把日本人撵过来,让他自己想办法!”
    程凤台听着意思,好像有点明白:“曹贵修打日本人是正规军对正规军,就这样还悬得很!你们这点土匪管什么用!你连曹贵修都打不过!”
    产婆端来一碗药汁,古大犁看也不看仰头喝了,她不答程凤台的话,眼神直愣愣盯着前方,憋着一股子狠劲,一刻钟之后,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她的脸色变得刷白的。产婆见状,将屋内的男人赶出去,不一会儿,古大犁在里面发出惨叫。
    程凤台听不得这个,寒毛都竖起来,原地踏了两步,他下楼了。寨子的悬崖边是一块空地,此时七名五花大绑的日本人弓腰撅腚的跪在那里,曝晒在日光之下。时近中午,汗水顺着他们下巴滴落,已经湿了一小滩土地。
    程凤台站在阴影里抽烟,烟头一指日本人,问小土匪:“怎么回事?”
    小土匪说:“大姐说她怀着肚子,先不杀生,每天让他们晒会儿太阳吹会儿风,晾晾坏水!”
    程凤台没说话,吐出一大口烟雾,将自己保护在烟草气里驱蚊。
    古大犁这一个孩子来自一碗催产药,相当于未熟的瓜果硬扯断茎,一直扯了四个多小时,不比上战场容易多少。得亏土匪身板壮实,耐得住,大人孩子竟都保全了。孩子卷成一只包裹卷交到程凤台手里,如古大犁所愿,是个男丁,将来能骑马打仗,当个大人物的。不过因为早产,脸蛋打的褶子比通常的婴儿多,看着有点恶心人。二奶奶说新生儿要避风避光,这孩子连奶都不会吃,就要颠簸赶路,程凤台为人父的,看了很揪心:“路上好几天呢,他吃什么?要不先养两天,不急在这两天。”
    古大犁产后睡了一觉就起来,散着头发披着衣裳,仍旧是刷白的脸:“包袱里有炼乳,兑水喂喂他!要是熬不过,路上磕碜死了,就地一埋,不必让曹贵修知道。”她一手拽着两片衣襟,一手握着枪,枪管子扬一扬:“走吧!我送送你们!”
    下楼牵马安顿,程凤台将孩子系在怀里,想到商细蕊戏里演的赵子龙救阿斗,大概也是这么个情形,他便笑了笑,回头忧心地再要劝古大犁几句。古大犁直到最后也不给他面子,枪托子给了马屁股一下,马就往前跑了,还未走出络子岭,山林间回荡起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程凤台勒马停下,七声之后,归于平静。
    路上走了三天半,到达曹部,立刻耳目一新,那份秩序井然与生机勃勃,万幸的是孩子与随从们经过山林中几天几夜的疾行,都没有折损。古大犁派来的人得到嘱咐,路上不与程凤台多嘴,倒与曹贵修关起门来谋划不止。曹贵修与他们谈妥了事,才想起要看看自己的亲儿,探头伸到床边,双手负在背后看了一阵,好像在看一张战略图。
    程凤台取出一张布条:“孩子妈给的,孩子的八字和名字。”
    曹贵修不接,疑惑道:“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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