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下)
    那个冬天,雪还在下,花还没开。
    她离开他。
    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只有她的衣服,原谅她拿了点小钱要坐公交回到宋家。
    右手拉着车上的圆环,身子摆摆停停,窗外人流潮涌,喧杂声入耳的那刻,她握紧了左手,低着头。
    熟悉的单元门口,熟悉的楼梯和熟悉的黑色不锈钢门。她敲了两声,又唤了几声,哥哥,婶婶都有。
    从中午到黄昏,太阳的芒从左眼落进右眼,直到上楼的婆婆告诉她,说他们早搬家了。
    看着那门,想透过那猫眼里看去,却是一片黑色,被人盖上了。当黑夜落在头上时,她脚酸而蹲在门前的身子终于动了,便打开单元门迈出第一步,又停了,眼睛左转右望,忽而便停在林凉以前屋子的窗上。
    窗帘紧闭着,再不会有一个少年坐在书桌前,拿着钢笔,温柔笑着,竖起大拇指,夸宋轻轻学习进步真大。
    她迈出第二步,又停了。眼睛只看着脚下,看沙粒,看落叶,看蝼蚁,看朝菌。提着那袋衣服,站在那任寒风抽打着,不知何去何从,何处容身,何处有家。
    她想起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却曾轻柔地环着她安眠,在一张碎花被的小床上,在一个几十平米的小屋里。
    那个人对她说,轻轻,你要不要和我回家?
    他辛辛苦苦想为她造一个温暖的家,没有打骂和欺压,没有伤痛和悲哀,他说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跪着求她不要走…
    对不起,林凉哥哥。她说,低下头抽了抽酸涩的鼻子,逼回眼眶里的水。
    她应该知道她早就没家了,却偏不信的还以为…还以为呢…
    所以过几天她就会饿死,又或许是冷死,就死在这片地上,就不会有千千万万种难过了。
    她又退了两步,蹲在单元门前,将头深深埋着,像要藏在地里般。
    “轻轻?”不远处有人走来,疑惑地轻皱着眉,缓缓停在她的身前,“你…你怎么回来了?”
    抬头,缓缓站起身,声音有些迟钝的,“…哥哥?”
    “我回来拿一下以前放的书。”他打开了门,让她进来,坐在沙发上后,又上下打量着她,“你…你不是跟林凉在一起吗?”
    “我…”
    说自己觉得拖累他所以选择离开?那到这儿就不是拖累了吗?她还能那样坦然地回到哥哥家吗?
    沉默着,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办,觉得怎么做都是条死路。
    “他不要你了?”
    她摇摇头。
    轻叹一声,宋文安看着这个以前带给他荒谬和冲动的妹妹,虽不知他们两怎么了,但既然回来了…他说,“那你…要跟我回家不?”
    她停顿了一会儿,轻轻点了头。
    宋文安一家在他考上z大时便搬去了z市的老家里,A市的房子就一直空着,有需要的时候才回来看看,火车两天两夜,终于到了。
    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欢迎,只有一把扫帚往她的脸上飞来,被宋文安抓下了。
    “宋文安!你把这个东西带家里来干什么!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吗?!”
    “妈…”他小心翼翼的唤着。
    “别叫我妈!”面目狰狞,马春艳拿了一条麻绳便栓在一根房梁上,头便往里面套着,食指狠狠指着宋轻轻,“我给你说!你要是敢把这贱人带到家里来,我就死给你看!宋文安!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把她给我带走!快点!快!”
    忽而又大吼大叫的流泪,“我真是做了什么孽摊上她啊!”
    宋文安只好带走她,到了公园的椅上停了,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宋轻轻坐下,便望向广场上三三两两的人群。
    “婶婶…怎么了?”她偏着头不解地问着。
    “轻轻,抱歉,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排斥…”深吸一口气,他缓缓低了头,十指交叉着。“我妈被一群人强暴了。也不算强暴吧…就是玩弄了。也不知道你懂不懂…之后她碰见男人就发抖,刚开始连我都害怕。后来她跟我说…这一定是林凉干的。我也越来越觉得是他做的,但我没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他,所以我妈对你…”他看向她,没有说完。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他做的?”她不相信温柔的林凉会这样,也没理由这样。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来你被他瞒得挺深的。”
    瞒?瞒她什么?
    起了身,他拍了拍衣角,眉目低垂,“轻轻,对不起。”便从钱包里拿了一叠钱放在她手中,“看这样,我妈对你意见很大,可能…”他背过身,不愿看她。“A市的房子还是可以住的,不过一个月后我们就准备卖掉了,恐怕到时候你得找个新住处,或者…来学校找我也行,你要提前想好,我好提早准备租房子。”
    “如果你确定跟着我,轻轻…”他转身看着她,“我有女朋友,所以我不能养你一辈子知道吗?”
    那几个月的消失,或许林凉说的对,他对她只是占有欲作祟,经过时间沉淀,那些热情和执著仿佛已经烟消云散般,甚至对宋轻轻要赖着他生活而产生了一点烦躁感。
    “你自己坐火车回去吧。我陪你坐过,你应该知道怎么回去。就这样吧,我走了,晚上我还要陪文丽。”说完,他转身离去。
    她没有挽留。
    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双腿并拢着,黑色塑料袋套着放在其上,双手便摩挲着塑料袋,低着头不作言语。
    黑夜如乌鸦般的黑,身后的万家灯火正烫着她的后背,人群像沙漏般流过她,她还低着头,马尾的发丝落在手背上。
    一瓶水,放在她的眼前。
    “给,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坐很久了,都没喝水,怎么,等人啊?”
    是个和她同龄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服,头发散着,美艳的容貌,脸上的笑容像个太阳。
    “…谢谢。”她舔了舔干燥的唇,轻轻的接过喝了一口,才说道,“我没有等人。”
    “那肯定心里有事。”那姑娘一下便坐在她身旁,“你这样像个被人赶出家门的孩子。一个人的苦叫苦,两个人叫排忧解难。不如你给我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排一排。”
    宋轻轻看着她,没有说话。
    女孩立马摇着手说,“我叫李艳,艳丽的艳。真真不是拐卖妇女儿童的骗子。”见她还是不说话,才咬了下唇,看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角,“好吧,我其实是听到你和你哥的对话,知道你只能一个人回A市,刚好我也是一个人要去A市,所以想和你做个伴。”
    抬眸,笑着,“不过真的。你要是现在心里很乱的话,我可以为你支支招。”
    她又喝了一口水,对她笑着,“我叫宋轻轻。很轻的轻。”
    她又摸了摸塑料袋,望着人群走过,“我是个傻子。智力比你们差,所以做事老做不好,因为这样,我不想拖累他,所以离开了我最爱的林凉哥哥。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家了。”
    “为他好,我知道。好多电视剧都演这个。”李艳摸了摸她的肩,望着她的侧脸,声音突然沉了。
    她说,可你问过,这是他想要的吗?
    “轻轻。我相信,你的林凉哥哥知道你有着缺陷,却还是决定和你在一起是不会在意你拖不拖累他的。反而会觉得你在他做了这么勇敢的决定却选择抛弃他后,他会感到受伤和难过。”
    她知道他很难过,宋轻轻低着头,眼角又红了,“可是我真的在害他。他因为我受太多的苦了。我真没用!”握着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的膝盖,“我找不到工作挣不了钱!又容易迷路,记性差,学得又慢!又轻易被骗,连饭也做不好!就连他…他要死了,我连急救电话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拖累他!连累他!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傻子!”
    “小姑娘…”李艳缓缓捧起宋轻轻带着水花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说,“爱一个人要越来越勇敢知道吗?”
    要用胸膛拼命地去撞,要用手指奋力地去挖,要永远野心勃勃,永远逆水行舟。
    “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很糟糕很糟糕。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完美的,没有人不犯错,没有人能说自己什么都会。因为我们一直都在成长,所以犯了错就改,不会就去学,学不会就千遍万遍的去学,不敢的就去尝试,就去超越。”
    “如果你觉得自己在拖累他,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好不就行了。找不到工作只是时间问题,再用心点去寻找,总会有适合自己的。世界上也还有很多路痴呢,你不是特殊的一个。所以记不住的就多去看,多去背,弥补自己的缺陷,不知道的就去查,被骗了就记住教训,不会做饭就一次次地去试,总有一次会成功的。你不要逃避,你要相信你自己,要改正,要学习,要永远保持一颗努力上进的心,要好好活知道吗?”
    她紧紧握着她的手,“所以什么成全什么放手都是屁话,都是自己对自己的认输。你现在就回去找回他,跟他说对不起,跟他说你只是一时糊涂,说你会把自己变得更好,变得不会有什么配不上他,拖累他的坏想法。你要相信你们两就是最般配的,不然凭什么曾经要选择在一起?不都是想为对方变得更好所以才走到今天的吗?”
    宋轻轻抿着唇,又哭了。
    他教她,逆流而上。
    写过无数遍的她,背过无数遍解释的她,却原来始终都没有真正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
    那是逆着对别人的不看好而上,那是逆着对自己的不看好而上,向上,永远向上。
    “李艳,你说的对。我要回去跟他说对不起,我要回去找他。我要跟他说,我不要看轻自己了。”她紧紧回握着她的,用袖子抹去泪水。
    “那走吧。跟我坐火车去。”李艳笑着,站起身来。
    两天两夜,在火车上,她们坐着聊天,李艳给她讲有个男生喜欢她,另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就对她不满,便找人放学要围堵她。
    “结果你知道吗?她找的人里就一个人认识我,那一个人还怕我从后门跑了,就去后门堵着,然后我就从校门口大摇大摆的走出去,还听见有人在我旁边说,诶,李艳怎么还不出来,还纳闷。哈哈,他妈笑死我了。”
    李艳是离家出家想去大城市闯荡的追梦姑娘。
    她与李艳在火车站道别,李艳挥着手,洋溢着笑容,“我要去过我的白领生活啦!你要和他好好的啊!”
    她也向她挥手着,大声地回她,“我们都会好好的!加油啊!”
    六年后,她叫南风,不叫李艳了。
    天,怎么这么灰呢。
    他伸出右手,遮了遮眼睛,他的左手还留着不可名状的酸痛,距离那场闹剧结束已经有五个钟头了,他以为在做梦,所以睡了。睁开眼,天就灰了。
    “吃点饭吧。”许玉月坐在他身旁,吹了吹热粥,勺子递到他嘴边。
    他偏了头,眸色淡然,“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能说什么?”嗤笑一声,她放了碗,“林凉,当初我都没阻拦你们,现在我来多此一举干什么?是她自己提出要走的,难道我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跟你说道别?她要是有心想陪着你,我说什么都没用知道吗?”
    “她是个傻子。她根本不懂爱人。你能带给她好她就跟你过下去,过得不好了远走高飞不是正常的事儿?人都是自私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拿青春陪你一直熬苦日子,懂吗?说到底,她就是不想等了。你自己想开点,人都这样。”她把鸡汤倒进小碗里,用勺子搅了搅。
    她说,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真的太难受了。
    她说,回去跟着宋文安。
    她说,不爱。
    拳头狠狠砸在床上,用力,青筋裂出,骨节都泛起生硬的疼。
    是啊…
    他们住的是时常断水断电的不足几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有糟糕的环境,有蟑螂虫子。他没有时间带她去游乐园,他不能随意带零食和酸奶给她,他关了她的小卖铺,他不能带她吃日料,让她被人欺负,让她只能在家等他。
    他的无能,却一次次信口雌黄的对她说什么会好起来的…
    呵…骗自己呢。
    张开自己的左手,他低下头,轻轻碰了碰那根只能伸直的食指,上面还留着被人扳开的印记。
    他真的没有一刻不想日子能好起来。所以选择来钱最多的外卖活,所以考证,所以一直想存钱买台好电脑自学软件代码,想留有资金开一家游戏公司,想等自己强大了再让她出来阅历。
    可她说,她想工作,想开小卖铺…
    而现在,他轻轻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有了,还差点死去。
    “等过几天送你出国治疗。国外有3D再造技术,还能把你手指的功能恢复到八九十,你在这里的房子我也已经退了。安心疗伤吧,别想过去了,朝前看最好。汤我给你放在这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她起了身,望了他一眼,走了。
    第一天,小雪纷纷,他看得眼涩。
    第二天,又是雪,他叫护士给他装一点在碗里,他想摸一摸。
    第三天,他开始尝试下地,不顾护士的劝说,却一次次摔在地上,膝盖青紫得肿了。
    第四天,他能走一小段路了,窗外的雪依旧没完没了。
    第五天,城市下了一场最大的雪,似要把纷纷攘攘都埋藏了,把回忆也埋了,他强忍着疼痛,扶着墙,一点一点的往外走去,钻心的疼在脑髓里窜动着。
    他扯着笑,笑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念着她,念着如果她哥哥没有接纳她,她一个人要怎么过,还想着要把她带回来,怕她饿死,冷死,无人问津。
    什么温柔谦逊,呵…不想装了。
    若真碰到她,他就囚禁她,剥光她,操死她,哭了最好,骂他是个疯子更好!强迫到让她绝望!让她胡言乱语!让她那么绝情的离开他!
    他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单薄的病服挡不住寒风,雪一块一块的砸在头上,冷意从脚跟向上,再汇入大脑,额头反而热得像是在燃烧。
    他还要走,他要把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抓回来!
    “砰。”
    是重物砸进雪堆里的声音,沉闷的,重重的。
    他还是倒了,脸埋进雪堆子里,全身乏力的他一次一次地撑起胳膊,又一次一次地摔进雪里,雪落在他脸上又被高温融化,成了水流,近眼一看,还以为他在流泪呢。
    他又不会哭。
    身体里,好像住满了雪。冷得他轻轻发抖,于是眼眸合上,身子被一片片雪花埋葬,压死了他的眼皮,压死了他的呼吸。
    他想,或许他要死了。
    也或许...他已经死了。
    他抖了抖手上的雪,以绝望和颓丧,重重握紧拳头。仿若抓紧了过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吊唁。
    两秒后,再以无力的姿态,轻轻的,轻轻的松开了。
    宋轻轻不爱林凉啊。
    求她她不会回头。明白而坚决的对他说不爱。生病痛苦的时候也可以抛弃他。
    整整四天,那四天,原来她真的没来过。
    患难见真情,他懂了,他真的懂了。
    她的心,真狠啊,怎么就这么狠呢。
    宋轻轻...
    行吧,放弃吧…那就都放弃吧。
    人群潮潮涌来,议论着打量地围住了他。
    错过明明仅仅两个字,不知为何,背后的过去和现在却让人无比的心酸。
    正跑去医院路上的宋轻轻听着不远处传来惊呼声和议论声,混杂入耳,停下脚步一看,人群已经围成一团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抿抿嘴,暗骂自己不要看热闹,林凉哥哥还在等着她呢。
    于是转了身子,不再观望,直径便往医院里跑去。
    没有人。
    她呆愣了几秒,立马便想他或许是回出租屋里,于是又疾跑着,想打车回印玉小区。
    出了医院门,那团人群越来越多了,她只看了一眼又走了。
    终于到了。
    她看着眼前的门缓缓露出了笑容,两个酒窝露着,开心而愉悦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手背轻轻的放上去,再缓缓地敲着门,带着小心翼翼道歉和好的意味。
    林凉哥哥,我回来了。
    我们和好好不好?
    她微笑着敲着门,他闭着眼被雪埋了。
    她八年的等待,他八年的遗忘。
    都开启了。
    曾历历在目,再冰消瓦解,现荡然无存。
    三三:我想起来了,还有南风的年龄,我改成26了。
    快投珠珠啊!旁友!快到一千了!不投我要封笔了!(刀已挂在我脖子上,你们看着办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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