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不见花宜姝开口,大宫女中的紫云不禁出声了,“崔小姐,您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何必到永华殿来做这不知羞耻的事?”
    虽说没有人不知崔思玉等贵女入宫陪伴太后的真正的目的,可这些人个个都把遮羞布拉得好好的,她们自认出身名门,自然不肯跟小门小户的女子一样明着争来抢去。尤其崔思玉还是名门中的名门,以她的门第出身,何须做这样的事?
    不止是紫云,其他人回过神也面露恼怒,这崔小姐当着大家的面做这种事,不是明摆着逼迫夫人吗?
    崔思玉仿佛没听见紫云刻薄的话语,也仿佛没有察觉到众人鄙夷的目光,她视线直直落在花宜姝身上,“夫人,我无意争皇后之位,我愿意唤您一声姐姐,只求在后宫中能有一席安身之地。”
    花宜姝没有说话,紫云却炸了,“崔小姐,您是打量我们夫人脾性柔软心底善良,所以专到这儿欺负我们夫人是吗?陛下纳不纳您,我们夫人如何做得了主?您这是存心要我们夫人难做!”
    听了这话,崔思玉还没怎么的,花宜姝却是微微吃惊,脾性柔软?心地善良?原来她在这些人心里,是这样一个人么?
    此时此刻,要不是有外人在场,花宜姝简直想站到台上高歌一曲,感谢这些人对她演技的肯定。
    她嘴角已经扬起了淡淡的笑,而此时,安墨从外头回来,她听见了紫云说的那些话,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崔思玉,脑子里瞬间闪过电视剧里装柔弱装可怜套路女主的绿茶女配,一想到有人要破坏她心中的头号cp,安墨可气坏了,当即跳了起来,“你不要想了,想都不要想!陛下只喜欢花花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喜欢你的!”
    崔思玉虽然仍脊背挺直地跪着,可是这些人一句接一句的话语像是一柄冰冷的重锤砸落她身上,她面色煞白,眼神却愈发执拗,“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花宜姝一眼看穿她:“如果你要说的,是你必须要入后宫的理由,那你不必说了,我不想听,也不会答应。”
    毕竟在原书剧情里,崔思玉最终是当了皇后的。
    花宜姝曾经想过崔思玉嫁给李瑜的种种原因,要换做是其他皇帝,没准会因为崔家势大,坚决不肯让崔家的女儿为后,但李瑜不同,他这个人外冷内热,表面冷硬内心柔软,他对“情谊”看得颇重,他对崔家,或者说对他的舅父舅母还是有些感情的,所以在最后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他是真有可能娶了崔思玉。二是原书剧情中,李瑜是在萧青嫁给了越不凡之后过了两年正式立后的,算算时间节点,那会儿正式国内天灾频发、南地到处都是动乱的情形下,也许原书中的这场婚姻,也有安抚民心的作用……
    反正,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呢,花宜姝可以容忍其他女人进入后宫,却绝容忍不了崔思玉,谁知剧情中会有什么隐藏的坑在等着她,她已经被原书剧情坑过几次了,连安墨都险些出事,她是一分一毫都不愿去赌。
    崔思玉想嫁给李瑜?不行!做梦也不行!
    面对花宜姝斩钉截铁的话语,崔思玉连嘴唇都白了,此前遭受的屈辱与此时殿内宫人鄙夷不屑的目光一同压了下来,将她一直挺直的脊梁也压塌了下去,崔思玉眼睛一红,起身跑了出去。
    连披风都落在了室内没有带走。
    花宜姝咦了一声,正要让人将披风送还给她,一见寝殿内的人,好家伙,一个比一个幸灾乐祸,一个比一个激动快乐,尤其是安墨,仿佛刚刚打赢了一场大胜仗,乐得辫子都要翘起来了。
    他们的快乐如此简单,我却无法轻易得到。
    花宜姝有些唏嘘,再想想负气跑走的崔思玉,想想她哭起来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儿,竟有几分不舍,可惜了我不是男儿身,可惜了我不是皇帝,我花宜姝要是皇帝,人家崔思玉都可怜巴巴求垂爱了,我一定不会狠心拒绝,可这件事能怪我吗?不能,那只能怪李瑜了,一定是李瑜不解风情,一定是李瑜拒绝得太生硬,才弄得崔思玉瘦成这副可怜样儿,没法子,李瑜是我的男人,自家男人犯的错,我只能勉为其难地帮忙填补了。
    希望崔思玉听完我的花言巧语,能够幡然醒悟,从此要么一切看开遁入空门,要么另寻良人好好出嫁,再不要入宫,也再不要出现在李瑜面前。
    打定主意,花宜姝带着崔思玉的披风就追出去了,后边跟了一溜的宫人侍从。
    只不过花宜姝怎么也没想到,崔思玉这倒霉催的竟然跑到结了冰的湖面上,她瞅了那脆薄冰面,“崔小姐,这湖面结冰不久,快上来吧!”
    崔思玉眼神凄然,细看竟有万念俱灰的决绝,“索性我的脸面都丢尽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花宜姝闻言一顿,面露讥诮,“那你就去死好了。”
    崔思玉张了张嘴,什么话都给忘了。花宜姝要是苦苦劝诫她不要做傻事,要是装模作样让她上去,崔思玉都不会奇怪,可花宜姝竟然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崔思玉一下呆住,怔在原地说不出话。
    花宜姝:“你是不是以为你寻死觅活的,我就会对你心生怜惜,是不是以为你歇斯底里,我就会谅解你的难处?你想多了。”
    “你知道你为何得不到陛下的喜爱?因为你并不美,你嫉妒我,嫉妒的恶火让你变得丑陋无比,因为你连你自己都不在意,不珍爱,你更没有资格得到别人的怜爱。”
    “你要死就死,只是不要死在我永华殿门前,污了我这块地。”
    崔思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如同一万柄小锤同时震动,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在花宜姝的目光下,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做皇后要嫁给表哥,她是名满京城的淑女,她从不屑与其他人争斗,因为她知道自己会是最后那个胜利者。她设想过自己会被表哥冷厉的模样吓退,设想过自己对表哥的抗拒会惹怒他,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放弃。
    不但没有做成皇后,她连后宫竟也入不得,惶惶忧虑好些时日,豁出脸祈求花宜姝,却遭到这样的结果。
    是啊,男人爱她姿容貌美,家人爱她规矩守礼,太后爱她听话乖巧……有谁真正爱她这个人呢?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邪火来,反正她都已经没人要没人爱,花宜姝不是也觉得她装模作样吗?她就死给他们看,要他们统统后悔!
    有些人就是这么冲动任性,崔思玉一脚狠狠踩在冰面上,花宜姝吃了一惊!
    这一刻,她脑子里蓦然想到,崔思玉为什么会有这样变化?莫非是前些日子李瑜上崔家说的那些话,打那之后,太后再没有让李瑜去仁寿宫看表妹。
    想起李瑜,花宜姝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崔思玉在她门前落水,必定会引起太后和崔家不满,李瑜也难做人,但如果她为救崔思玉也落了水,再结合崔思玉先前那般逼迫,理亏的只会是崔家和太后。
    他们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来弥补……
    花宜姝原本就是个狠人,她为了名留青史连自己性命也不顾惜,为了接近李瑜敢冒着掉脑袋的欺君之罪,如今为了得到崔家和太后的弥补,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不就是跳个水?更何况她的人都在身后,她很快就能被捞起来,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刹那之间咔嚓一声冰面脆裂,花宜姝上前几步,在崔思玉震惊的目光中抢到她面前……
    冬日里湖水刺骨,花宜姝一落水,冻得浑身都僵了。周遭都是嘈杂惊呼之声,等被人捞上来,她很从容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听见太医的声音隔着帷幔响起,无比凝重,“夫人可醒了?有句话,希望夫人听了,不要太过伤心?”
    太医这凝重的神情叫花宜姝一下呆住,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怎么?我孩子掉了?”
    太医:……
    你哪来的孩子?
    “这倒没有。”太医迟疑道:“不过夫人,可能无法怀孕。”
    第156章 太医,会不会看出她的……
    可能无法怀孕……无法怀孕……
    无法……
    花宜姝一下怔住。
    隔着一层纱帐, 太医并不能看清她的面色,见花宜姝久久不语,心中也不免叹了口气。
    前来看诊的是张太医, 他全名是张之焕, 年纪不大,过了年才二十八,平常人这个年纪, 都能是个十岁孩子的爹了,然而作为一个大夫, 他却显得太过年轻而不能叫人信服,哪怕他每一次考核都是头名,却迟迟不能拿到“太医”的头衔,只能屈居在一些医术不如他的太医之下做个小医官。
    师父曾经劝他,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让他打扮得老气一些, 如此方能取信那些贵人,毕竟太医也要吃饭挣钱, 你看上去年轻白嫩的, 人家不信你。
    可张之焕天生相貌温润俊美, 这副相貌是父母给的,父母辛苦养育他成.人,要他为了功名利禄去损毁这样一副好相貌, 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他又太想成为太医了,就在他犹豫彷徨之际,四年前年满十五的太子看中了他……
    就这么过了四年,太子登基成为天子, 每一次外出都带着他,他也从小小医官升为堂堂太医,旁人暗中议论天子是看中了他的相貌,对他多有诋毁,但张之焕从来不屑理会,因为他清楚,他靠的是才华,他不靠脸!
    于张之焕而言,陛下是他的伯乐,陛下的事就是他的事,跟着陛下一路下江南又回来,张之焕很清楚这对璧人的感情有多好,这两位要是得知不能生育孩子,不知得有多伤心。
    换做其他宫妃,张太医必定是想也不想就含糊其辞糊弄过去,一是这事并不危机性命,二是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真要卷入其中,倒霉的只会是他这个大夫。可是面对花夫人,张太医却犹豫了。
    这几个月来,花夫人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她待人大方、聪慧果断,跟随着陛下南下的人里头,没几个是不欢喜她的。况且无论是在船上还是宫里,安墨都忙前忙后帮忙干活,学习劲头儿也足,花夫人对他更是礼遇有加,张太医实在不忍心瞒着她,况且,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情知花夫人不通医理,张太医便没有说那些复杂的话,只道:“夫人肾阳不足,血亏气虚……于子嗣上,恐怕十分艰难。”顿了顿又道:“不过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并不擅长此道,也许几位老太医会有法子调理。”
    张太医唯恐花夫人伤心哭泣,虽然他已经尽量说得十分委婉,但任何女子听见这样的事,无疑都是天大的打击,然而奇异的,帷帐内传出的声音十分平静。
    “张太医,我只有一问,我这症状,可是落水引起的?”
    张太医摇头,“陛下一直派遣暗卫守护在夫人身边,您当时并未完全落入湖中,刚刚淌入水中就被暗卫捞了上来。这样短的时间,还不至于坏了子嗣……比起您,崔小姐整个跌入水中浑身湿透,也并未昏厥过去……”说到后来,张太医声音渐弱,因为他意识到,这样说来,弄得好像花夫人故意晕过去一般。虽然他过来的时候也没诊出花夫人晕厥,比起晕厥,花夫人更像是睡过去了,但一切都有可能,没准花夫人是先晕后睡呢?
    这种事情,花夫人怎么会故意睡过去骗人呢?
    要换做是崔小姐还有可能,可是花夫人……花夫人如此端方良善,怎么会故意捉弄人呢?累得所有人担惊受怕,花夫人能有什么好处?她又不需与人争宠。
    因为花宜姝过去装得太好了,张太医开始怀疑起自己学艺不精。
    张太医没有想过,花宜姝还真是装的。
    李瑜那人,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总担心她会被宫斗害了性命,所以一直有安排人隐在暗处保护,那个曾经教导过安墨的太监秦焕就是其中之一,那时她跟着崔思玉走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暗处的守卫怎么可能不警戒?
    这永华殿外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她,哪怕没有那些算计,她能眼睁睁看着崔思玉摔下湖里而无动于衷?只要做个样子,很快就会有人将她捞上去,还能避免因为崔思玉想不开而出现的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花宜姝也没有想到,因为这一遭落水,居然还会引出她孕育子嗣的问题。
    她摸了摸小腹,除了每次来癸水都会疼得恨不得将这东西挖出来之外,她也从来没有不适的症状……不,也不是没有,无论冬夏,她的手脚总是发凉,后心也总是发冷,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落水,格外严重罢了。
    太医说话总是留三分,既然张太医说子嗣格外艰难,那她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法怀上了。
    可如果不是落水,会是什么原因呢?
    花宜姝的思绪不由往前飞,一年年往后推,推到了八岁那年。
    在青楼里,大老板每个月都会给她们送一碗补药,据说那是养颜汤,喝完之后能出落得更加标志。肌肤更白皙细腻,身段更窈窕纤细。
    青楼里每个女子都会喝,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出落得更加漂亮,才能更值钱、才能活更久。
    八岁的她嫌苦不愿喝,还是被逼着哄着灌下去。她偷偷找地方吐掉,然后悄悄观察别人,她看见人人都会喝,彼时的花魁也会喝,她们喝完的确没什么异样,的确看起来也比从前漂亮了一些,她才懵懂地跟着喝。
    在那个地方,生得丑陋苦,生得漂亮也苦;可是丑陋的年纪小给女妓们做丫鬟,年纪大了随便卖出去给娶不上媳妇的癞汉,相比之下,还是生得漂亮有更多的机会。况且,只有她们变得越来越漂亮,才能为大老板挣更多的钱,大老板不至于弄毒.药害她们。
    她稀里糊涂喝了两年,直到有一日,她打开楼上窗户,隔了一条巷子,恰巧县令的小姐坐着轿子从街上经过,她掀开车帘,一张又黑又胖的脸好奇地打量街市,那一定是个备受宠爱的姑娘,因为她的眼神里有光,出身贫寒之人所没有的光。
    花宜姝当时呆立了许久,她在想,假如那养颜补汤真是好东西,为何如此受宠的县令千金却不喝呢?难道这世上有人不爱美吗?那补汤里,是不是有什么妨害身子的东西?
    大老板……真的有她所想的那般简单吗?
    她从前以为,只要她表现得足够乖巧,只要她足够讨人喜欢,大老板也许会对她生出情分,也许将来会舍不得祸害她。人非草木,总是多情,难道不是吗?
    可是从那一刻开始,花宜姝明白了,有些人的心肝就是黑的,他利欲熏心,他不会有情,他已经成了被钱财俘虏的怪物。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喝过补药,每一次都是人前殷勤,人后要么偷偷倒掉,要么抠着嗓子吐掉……此后过了好多年,她原本以为早就没事了,却不想到如今给了她重重一击。
    也是这几个月过得太舒服了,她沉溺在温暖之中,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今日这一遭,总算又提醒了她自己的出身。
    “花夫人?”张太医温和关切的声音响起。
    花宜姝猛然回神,外边响起了些许嘈杂,她明白,李瑜要进来了。
    张太医也一脸难色,他担心花宜姝要他隐瞒此事,此事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左右为难,好在花宜姝开口了:“此事我也会告知陛下。”
    张太医顿时松了口气,他明白花宜姝也是体谅他的难处,当即起身作了一揖。
    张太医出去,下一瞬李瑜就大步跨了进来。
    屋子里暖融融,瑞兽香炉上紫烟缭绕。
    花宜姝没有掀开帷帐,她眯着眼打量着李瑜悠远而近的朦胧身影。
    突然得知也许无法生育,她心里不可能高兴。
    虽说她没怎么想过生孩子这件事,甚至有些抗拒抵触,但自己不愿生,和被迫不能生,那是两回事。
    以前她是怎么想的呢?
    花宜姝慢慢想起来,她那时候对李瑜还没什么情分,一边在心内笑他痴,一边暗地里琢磨等李瑜后宫佳丽三千,哪个生了儿子她就抱过来当自己的孩子养,总归她将来是要当皇后当太后的。
    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她难以忍受李瑜身边有别人,从前她一直等着看李瑜什么时候变心,可真有了这个可能,想到这个人可能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花宜姝就气得面庞狰狞。
    李瑜匆匆过来,一掀开帷帐就对上了花宜姝狰狞扭曲的脸,他吓了一跳,手一松,帷帐又落了下去。下一刻,李瑜又掀开帷帐,花宜姝的面色仍没有恢复,他担忧道:“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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