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璐抿着唇一脸羞涩:“姐夫,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你刚到?你还没能进家啊……?天这么冷,你一个人站这里,你——”
    她小心地试探着,谁知道话还没说完,就见任竞年手里提起了什么。
    那东西轻轻一抡。
    啊——
    陈璐惊讶地低头看自己的手,还有那簇新的棉猴儿。
    竟然飞溅上了一些湿点子!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终于发现,任竞年手里竟然提着两个马桶!
    那是干什么的,她比谁都清楚!
    她脸红耳赤,不敢置信,这是任竞年啊,哪怕是年轻时候的任竞年,他也是任竞年,他竟然大早上在胡同里倒马桶?
    这是他应该干的事吗?
    就在她还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任竞年已经提着两个马桶,大踏步离开了。
    陈璐愣愣地站在冷风中,呆了很久,直到一阵放炮声响起,她才反应过来。
    酸涩无奈以及心痛涌上心头,顾舜华这个人,也太不要脸了,竟然让任竞年倒马桶!
    她以为她是谁!凭什么这么对待任竞年!
    ***
    任竞年提着两只马桶回去,路上自然又遇到好几个街坊,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大多问他“吃了吗”,他就说没吃没吃,一口气被问了七八次吃了吗,最后有的还要来和他握手,说感谢他给大家弄的煤。
    任竞年两只手各提一个马桶,也不好和人握手,只好示意,大家就哈哈哈地笑过去了。
    等走到门前的时候,冷不丁就见眼前一个人,戴着羊剪绒帽子,穿着体面的棉猴,就那么背着手,站在前面屋檐下的大白菜旁,看样子是要挑一颗大白菜。
    不过他那眼睛,却是瞄向自己这边。
    任竞年蹙眉,他觉得这个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点不对,好像对自己有点居高临下的鄙薄。
    他便停下脚步,笑着打了个招呼:“您好,我是顾舜华的爱人,昨天刚到的。”
    苏建平其实只是看一眼任竞年,看一眼这个抢走了顾舜华的粗鲁男人。
    然而他只是看看,那个男人便看过来,目光凌厉严肃,他顿时一个激灵。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了,是了,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一定是在兵团里逞凶斗狠的人物,顾舜华就是落到了这么一个人手里。
    那可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苏建平眸中便有了敢怒不敢言,他收回目光,低头假装去捡白菜。
    任竞年更加疑惑了,他觉得大杂院里大家伙都挺好的,虽然官茅房还能问候他“吃了么”实在有点怪,不过看来大家就这习惯,这也没什么,他能看出大家伙都是热心肠,好人。
    可是这位就有点奇怪了,为什么要用这种忍辱负重的看着自己?自己见过他吗,认识他吗?
    这么想着,任竞年也就迈步进屋,谁知道他刚上台阶,就听到旁边的男人嘴里发出“嘶嘶”声,他看过去,原来那男人竟然抓了一手烂白菜。
    白菜是冬储的,堆放在那里,难免有些放烂的,烂了的白菜黏糊糊地成了烂泥,他竟然这么不走运抓了一手。
    任竞年挑眉,只做没看到,进屋去了。
    可是旁边的苏建平,却倍觉屈辱,头一次和这个糙汉子见面,自己竟然这么丢人现眼!
    苏建平沾了一手的烂泥,咬牙切齿,握着拳凿在白菜上!
    而任竞年走进家门后,想起刚才的事也是稀罕,他在内蒙古兵团那八年,也不是一直留在内蒙,时不时去外地出差,也可以说走南闯北过不少地方,哪里怕过什么,可这次大杂院之行,他却是小心着,免得表现不好。
    现在他发现这老胡同里,个别人真是有些古怪。
    而这时候,顾舜华正让一老爷子磨菜刀,看到他回来,给他在搪瓷盆里倒了热水,掺了一点凉的:“先洗洗手。”
    任竞年洗着手,老爷子差不多磨好了刀,顾舜华觉得老爷子不容易,多给了一毛钱。
    等老爷子走了,顾舜华把烧热的开水倒进开水壶里,任竞年从旁随口问:“你们大院有个穿蓝黑棉猴带羊剪绒帽子的,那是谁啊?”
    顾舜华一听这个打扮,顿时明白了,不就他苏建平吗?
    她立即警惕起来:“怎么,他说什么了?他找你茬?”
    任竞年:“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他看我那眼光,好像我抢了他什么好东西。”
    顾舜华便闷声笑起来,然后说起苏家看中了那块地也想占,却被自己先下手的事,还有她给知青办主任送礼的事:“反正他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你看大杂院里这么多人,人多了难免有好有坏,甚至有心术不正的,他就是咱们大杂院里那个老鼠粑粑,咱得小心着他,可别让他给咱使坏。”
    然而任竞年听着,却不像是那么一回事,那个男人的目光很复杂,总感觉有点别的什么。
    他蹙眉,想再问问,可这时候顾跃华带着孩子们进屋了,喊着任竞年:“姐夫,出来放炮吧。”
    任竞年看窗外孩子眼巴巴地等着,也就出去了,他一出去,两个小孩儿就欢快地叫起来。
    “爸爸,爸爸放炮!放我的这一挂!”
    “爸爸,放多多的,多多的这个好!”
    任竞年便和顾跃华一起放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顾舜华就听到多多在和旁边的小伙伴说:“看到没,这是我爸爸,我爸爸高不高,我爸爸好厉害!”
    旁边小伙伴羡慕得要命:“你爸爸穿的是军装,你爸爸是当兵的吗?”
    多多不太懂当兵怎么回事,满满倒是懂,赶紧给小伙伴说:“我爸爸当兵的,我爸爸还立过功!还有大奖状呢!”
    哇!
    几个小伙伴都羡慕起来,看着任竞年的目光充满崇拜,多多和慢慢全都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满脸自豪。
    顾舜华看着这个,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又有些心酸。
    她想,孩子对爸爸的渴求是超过她想象的,所以任竞年,是她的爱人,是她孩子的父亲,陈璐要来争,她寸步不让。
    凭什么要让?
    **
    放了一挂鞭炮,两个孩子冲着院子里的小伙伴也显摆了一早上,最后任竞年牵着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回屋了。
    顾跃华倒是有些落寞了,从旁边故意问:“怎么爸爸一来,你们就不搭理舅舅了?”
    多多眨巴眨巴眼睛:“舅舅,今天我和爸爸玩儿,明天再和你玩儿!你等等,不要着急。”
    这话引得大家伙都笑起来,就连顾全福也泛起笑,要不说家里有个小孩子热闹呢,童言童语的就是逗人,大人逗逗她玩儿,她就真觉得自己是香饽饽,大家伙还得排队等着和她玩呢。
    吃过饭,稍微收拾了收拾,顾全福便说让顾舜华带着任竞年四处走动走动:“他是头一遭来北京,到处看看,别整天憋咱大杂院里。”
    顾舜华:“嗯,今天就带他四处逛逛。”
    陈翠月:“要是早些时候就好了——”
    说这话,说到一半,也就不提了。
    早些时候怎么着,所谓的早些时候,是说十几年前了,那时候初五正是白塔寺的庙会,那才叫热闹,小吃摊杂货摊杂耍摊能从东边马市桥一溜儿摆到宫门口的西岔,不过最近这些年,庙会算是绝了,没有了,也就是随便逛逛了。
    只是这些话,显然不能说,哪能随便说呢。
    顾舜华便笑着说:“随便逛逛得了,咱大栅栏还不够他瞧的?”
    她这一说,大家也就都笑了。
    顾舜华:“本来还说这两天过去看看我几个朋友,年后也得走动走动,王新瑞那里,常慧那里,正好他来了,一起过去。”
    这本来就要走动的,他一来,倒是给打了茬,就怕回头开始上班没时间,还是得尽快。
    说了会儿话,任竞年跟着顾舜华过去了外屋,两个人一起收拾俩孩子,出去玩,得穿厚实,里面薄棉衣棉裤,外面再套上棉猴。
    这次任竞年过来,还带来了两个孩子之前的一些衣服,顾舜华都收拾好放在床底下箱子里。
    这床板就是好,上面睡人,下面放杂物。
    任竞年和顾舜华一起收拾,正收拾着的时候,任竞年才想起来:“对了,刚才在官茅房外遇到你表妹陈璐了。”
    顾舜华一听这个,心中警铃大作,冷不丁地起身:“然后呢,说什么了?”
    任竞年便开始交待了:“当时我刚从厕所出来,听到外面动静,以为是你,就说了声我好了,结果出来一眼看到她,她开始看到我也很意外,之后便笑着喊我姐夫,问我怎么在这里受冻。”
    顾舜华立即问:“然后呢?你说了什么?”
    任竞年:“我当然没搭理她,那么臭的地儿,我一点不想说话,所以我就甩了甩马桶。”
    ?
    顾舜华拧眉,看着任竞年:“甩马桶?”
    任竞年一脸无辜:“她距离我太近了,她好像穿了一身新棉猴,看着还挺好的,就溅上了。”
    顾舜华愣了愣,之后,终于憋不住,忍不住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两个已经打扮好的娃儿坐在床边晃悠着小腿儿玩呢,现在看到妈妈笑,也忍不住笑起来,小声音奶气,笑得特别开心,甚至还拍着手笑。
    任竞年耸耸眉:“很好笑吗?”
    顾舜华终于收住了笑,擦了擦眼泪,大方地夸道:“干得好,以后见到她,就照着这个来!”
    胡同里的官茅房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在官茅房外,她遇到了苏建平,任竞年又遇到了陈璐,所有可能的旖旎和浪漫,全都被茅房味儿熏跑了!
    要说之前,她难免担心的,担心自己越是强调,越容易产生一种心理上的暗示,让两个人之间有点特别的什么,但是现在,她就不信官茅房前能有什么风花雪月!
    任竞年看她高兴,也笑了,不过笑着的时候,眸光穿过窗户,看向了窗外。
    窗外,老槐树的枯枝恰好高高翘起,天空湛蓝。
    他知道顾舜华有了一个心病,那是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他。
    那个秘密和陈璐有关。
    不过他也并不是那么着急,顾舜华和孩子落了户口,他也过来廊坊了,等回头他考上大学或者想办法从廊坊调到北京来,他们两个之间所有的障碍也就不存在了,曾经有过的疑虑和试探,也就烟消云散了。
    第35章 羊肉床子
    第二天一早,顾舜华出去倒脏土,刚出大杂院,就被苏建平拦住了。
    她一看到苏建平,眼里就生了不悦。
    心想大过年的,一个大男人整天在这里弄猫腻耍鸡贼的,不就是想和我翻小账儿吗?你要是敢和我正儿八经摊开讲,真枪实刀明着干,我也敬你是个爷们儿,可你这算什么,藏藏掖掖的,想说又不敢说,绕着弯子磨磨唧唧,那眼神,倒像是我欠了你三百块,至于吗?
    她便冷着脸,神情淡淡的,也不搭理苏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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