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顾舜华不想耽误,要了对方的住址,匆忙赶公交车过去。
    这么一赶公交车,顾舜华才发现,这可真是荒凉啊,特别是公交车一出了双井,周围都是庄稼地了,这个时候麦子已经到膝盖那么高了,绿油油的,风一吹,有阴山脚下那个味儿了!
    顾舜华下了公交车后,脚踩在土路上,到处找,周围荒得不见一个人影,最后终于碰到一个赶着驴车的,估计是进城送菜的,当下赶紧问人家老大爷。
    老大爷倒是好心,让她上车,说顺路,捎她过去。
    总算按照潘爷说的,找到了对方,对方是个挺和蔼的老爷子,姓岳,说这是北京东郊机制煤球厂的宿舍,是自己大哥分的房子,不过现在侄子结合了,回不来了,他就帮着租出去,好歹落个钱,寄给他侄子。
    所谓结合,意思就是和本地人结婚了。
    而顾舜华听到“北京东郊机制煤球厂”却是皱眉,心想这不就是自己嫂子工作的煤球厂嘛,那北京东郊机制煤球厂应该就在这附近。
    这也太远了,嫂子每天都这么辛苦上下班呢。
    当下去看了房子,倒还算干净整齐——主要里面也没什么东西,房子外头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小院因为没人打理,已经长了杂草。
    顾舜华其实还是觉得远,但这个时候也没别的选择,位置好了肯定贵,她也不舍得,最后咬咬牙,定下来了。
    五元钱一个月,她一口气给了十五块,先租三个月的。
    岳老爷子乐呵得合不拢嘴,把钱塞兜里后说,需要什么尽管喊他,怎么着都行,他就住隔壁。
    说定了房子后,顾舜华也略松了口气,不过需要做的还有很多,清酱肉的所谓清酱其实就是酱油,她需要大缸,需要成缸的酱油,还需要盐,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都得要票。
    大缸她问了问岳老爷子,说可以帮着从当地农民手里买,至于其它的,只能去麻烦王新瑞了。
    顾舜华跑去找了王新瑞,王新瑞一听要那么多,也吓一跳,顿时觉得这个风险太大:“万一弄不好,被查了,你这日子怎么过?”
    顾舜华知道王新瑞是好心,不过没太多解释,她立即又跑去雷家,看看能不能弄到调料。
    也是找调料心急,没想起来还有冯书园这一茬,她直接找雷永泉,结果冯书园好生看了她一会,才说:“他不在家,刚出去找同学打篮球去了。”
    顾舜华:“那阿姨呢?”
    冯书园:“阿姨和牌搭子打牌去了。”
    顾舜华起身就走:“那回头再来,我先告辞了。”
    冯书园却叫住她:“舜华,问你个事。”
    顾舜华:“请说。”
    顾舜华停下,冯书园却犹豫了:“你,你哥——”
    顾舜华:“嗯?”
    冯书园脸红了下,还是道:“你应该知道吧,我和你哥是朋友,关系还不错。”
    顾舜华挑眉:“是吗,关系还不错的朋友?”
    冯书园:“我过去遇到一些事情,经常找你哥倾诉,他帮了我很多,我很感谢他,他这人真好。”
    顾舜华听着这话,心想这人说话可真是滴水不漏,进可攻退可守的。
    反正人家心里感激,至于这个感激后怎么样,以及这句“他这人真好”背后又能引出什么来,都不会明说的。
    当下她便笑了:“行,回家我会和我哥说,说你心里感激他,会把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同样的话,顾舜华这一说,味道就不一样了,就是撇清关系了。
    冯书园倒是没指望顾舜华会帮自己说项,但是这么一说,她分明是想使坏了。
    冯书园挑眉,审视着顾舜华:“顾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吧?”
    顾舜华笑:“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现在试着另一个,另一个不成你就回去和他继续谈,谈成了就是纯洁同志男女关系?”
    冯书园脸色就变了,她没想到顾舜华说话这么直白:“你——”
    谁知道她话说到一半,旁边雷老爷子就来了。
    雷老爷子对顾舜华很有好感,见到她,倒是高兴,便问起她有什么事,顾舜华本来不好意思说,不过看雷老爷子人挺好,也就提了。
    雷老爷子一听:“清酱肉?”
    顾舜华:“是,就是腌的那个火腿。”
    雷老爷子:“解放前,有家叫宝华斋的,是不是就做这个?”
    顾舜华笑了:“老爷子,您可真懂,是不是吃过?就是这家,当初这家做的可有名了,那时候,老北京还轮不到烤鸭当道呢,平时大家伙给人送礼,就去买宝华斋的清酱肉,提着也有面儿。”
    雷老爷子道:“那时候咱都一心想着干革命,日子也过得难,饿着肚子干革命,打小日本鬼子,哪吃得上这个。不过有一次出去做情报工作,倒是听旁边茶馆里客人提起,说上海有一位富商叫哈同,上海南京路就是他家的,他家太太那是隆裕妈妈的干女儿,当时跑到北平来,一口气在宝华斋要了五六百斤的肉,用船运回去上海,因为这个,当时北京城里清酱肉缺了大半年,我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清酱肉了。”
    顾舜华点头:“是有这么一个典故,当时因为这位犹太人的太太,上海也开始流行了,都跑来买。”
    心里却有些遗憾,当时爸爸做出了清酱肉,温锅用得差不多了,剩下最后一块拿去给玉花台了,竟然没能给老爷子一块来尝尝。
    老人家眼里泛起了遥远的回忆,感慨道:“当时大家伙都说这是要干嘛,不就是一个肉,有吃过的就说,这个肉好吃着呢,说他以前吃过北平城的清酱肉夹马蹄热烧饼,那叫一个好吃!我们一个个正啃高粱米窝窝头呢,我就琢磨着,那个清酱肉夹马蹄热烧饼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个什么滋味,想得我高粱米窝窝头都吃得香了!”
    说完,老人哈哈笑起来,笑的时候下巴的胡子都跟着抖啊抖。
    顾舜华听着这笑声,倒是微微怔住。
    她生于五十年代后期,那个时候新中国已经成立七八年了,但是胡同里老人家还是会时不时念叨过去的一些事,提起现在新中国怎么好,她打小儿接受的教育也让她知道,新社会的建立来之不易,那都是老一辈人拼着性命挣来的。
    而那些老前辈们打鬼子的时候,是吃着高粱面窝窝头甚至饿着肚子的,他们没享受过北平城曾经的富足和讲究,只会偶尔听人提起上海阔太太的闲谈,自己想象着那清酱肉夹马蹄热烧饼的香。
    她微微抿唇,看着眼前的老人家,不知怎么便有了冲动,想着怎么样也要把这个清酱肉做出来,做地地道道的清酱肉,让他也尝尝他曾经想象过的那个滋味。
    之前她想做清酱肉,其实主要是看准了时候,想挣钱,当然也是想让这一门失传的手艺留下来。
    不过现在,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她要去圆老人家一个梦,那些走过了灾荒战乱,走过了世事变迁,迎来了解放,看尽了世事变迁的老人家的梦。
    给佟奶奶一个追忆年轻时候美好的机会,给雷老爷子一个一偿宿愿的机会,那些他们得到或者没得过的,在他们年迈后,终将回到他们舌尖。
    她想清楚这些,收敛了情绪,却是笑着道:“老爷子,清酱肉确实好吃,我正打算做这个,打算多做一些,到时候给您,也给您以前的老战友都尝尝,曾经上海犹太人的阔太太曾经吃过的,以后咱们也能吃上。”
    雷老爷子一听,当然高兴:“你要是能做出来,就能耐了,到时候我带我老战友们都尝尝。”
    这么说着话,自然聊起来做这个都需要什么,顾舜华也就不藏着掖着,说了现在需要酱油和盐。
    “我倒是有些本钱,并不缺钱,就是没门路去买,要想多买一些都需要副食本,可我家个人用的副食本肯定没那么多,如果像饭店那样一下子买不少,那就需要批条。”
    雷老爷子想了想,道:“这个我给你想法子,说一声的事,赶明儿你过来。”
    顾舜华当即便笑了:“好嘞,那就劳您费心了!”
    雷老爷子摆手:“这不算什么事,年轻人做点事不容易,有什么事你直接和我提。”
    顾舜华又陪着雷老爷子说了一会儿话,雷老爷子问起来任竞年的情况,他还念念不忘这个年轻棋友:“别看他年轻,但这路子又稳又辣,我还说回头让他和我几个老战友来一局。”
    顾舜华便提起任竞年周末才能过来的事:“等哪天有空了让他过来看您。”
    雷老爷子听她这么说,也是叹息:“只能周末过来北京,那可不容易,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还得工作,还得琢磨着做这个清酱肉,受罪了。”
    顾舜华笑了:“其实人不怕苦,就怕没个奔头,现在新社会,又改革开放了,只要肯干,日子总是能过好,这样也就不觉得苦了。”
    雷老爷子:“没错,就是这么一个理儿!”
    正说着,冯书园进来了,她笑着奉上了茶,之后才道:“老爷子,您是不是该歇一会了,阿姨之前说过,不让您太费精神,得注意多休息。”
    顾舜华一听这话,哪能不知道,这是赶客呢,忙起身告辞。
    雷老爷子其实想留,不过顾舜华推说自己有事,赶紧走了。
    第二天上班,牛得水叫了顾舜华过去,问起来她打算自己做清酱肉的事,语重心长地劝她:“舜华,我是为了你好,我劝你别干那个,这年头,做事还是得谨慎着,万一惹上什么事,被人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你说你怎么着,这不是小数目啊!”
    顾舜华便笑了:“牛经理,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劝我这个,都是怕我吃亏,可我不试试,总觉得遗憾。”
    牛得水劝了一番,看顾舜华这样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也是没法,摇头:“年轻人哪,不吃点亏,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顾舜华也没解释什么,做点事并不容易,国营饭店处处要听上面计划,而自己单干,处处都是风险,街上小摊贩们也是提着心,不敢明目张胆,这个时候自己解释再多也没用。
    第二天,她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赶最早的公交车过去大兴,到了大兴,搭乘了老乡的排子车到了养猪场。
    到的时候大概七点多,已经有不少职工在排队买猪肉了。
    顾舜华观察了下,大多都是想要肥的,肥的能炼油出来,瘦的大家不喜欢,至于她要的后腿肉,看来更是不受欢迎,这次养猪场以一块五的价格卖给自己后腿肉,真是赚大了。
    她倒是没觉得自己吃亏了,毕竟头一次买人家的,能买到就好,她是琢磨着,自己这是头一次干,如果花两三个月把这一批做好,尽快卖出去,那可以继续买新的了。
    到时候和这个养猪场谈好了,她就要大家不稀罕的后腿肉,有多少要多少,养猪场挣的钱给厂子里人做福利,他们也不亏,这样等于两边都受益。
    因为今天杀猪卖肉,过来买肉的职工不少,顾舜华也是等了好久才等到吕主任,吕主任把她拉到了一处僻静处,说起来现在情况,这次工厂得了表彰,开了表彰大会,也是为了给大家伙发福利,所以干脆多杀猪分肉,不过过秤的时候,只有六头猪够了斤两,所以只宰了六头。
    吕主任:“一个猪后腿得20多斤吧,我估摸着怎么也够20斤,现在给你按照一个30块钱算,六头猪是十二个后腿,那就是三百六十块,我另外再不给你一些猪下水零碎,反正不让你太吃亏,你看可以吗?”
    顾舜华:“没问题,您办事厚道,我在您这里吃不了亏,咱就这么着了。”
    说着,顾舜华直接拿出来钱包,拿了二十六张大团结:“这是二百六,你点点。”
    吕主任推脱:“不用,不用点,您给的,肯定够数。”
    顾舜华便明白了,这是一个讲究人,不可能当着自己的面点钱,于是她就拿了那大团结,一张一张地揭开来数,数一张往桌子上放一张,等于是当着吕主任面两个人一起清点。
    数完了后,直接道:“吕主任,您收好。”
    吕主任这才收起来,放在中山装里的口袋,或许是拿了钱的原因,吕主任特别热情,帮着顾舜华找了一个油布袋子,带着她过去了旁边的一间库房里。
    库房里摆着塑料油布,油布上是猪后腿,今凌晨现杀的,很新鲜。
    工厂养的猪,不够斤两是不会宰杀的,这种后腿,确实只会比二十斤多,不会少。
    顾舜华更加觉得,吕主任这人是能打交道的,他知道卖得贵了,便有意让一让自己。
    钱交了,猪腿也交货了,怎么运回去是一个问题,毕竟十二个猪后腿,这就得两百多斤了,顾舜华自己别想拿得动。
    吕主任就给帮着找了一个排子车,帮着送回去:“你略给人家点好处,人家帮你运回大栅栏,那多好!”
    顾舜华当然求之不得,很快吕主任帮找了排子车,说好了给三块钱,顾舜华又把带过滤嘴的牡丹烟塞给了吕主任,倒是弄得吕主任挺不好意思的:“让你破费了。”
    顾舜华坐上了排子车后,看着满满当当的猪后腿,心里那个舒服惬意,她其实也怕出意外,毕竟这猪肉是工厂里的,吕主任他们这么卖,传出去肯定不好。
    恰好这天日头好,风和日丽的,沿途的庄稼已经露出了绿色,风一吹,草木的青涩香味便传入鼻中。
    顾舜华发现旁边不管是麦苗,还有一些其它秧苗,她想了想,明白了:“这是西瓜秧子吧,现在就种下了?”
    老人家是个种地老把式了,一边把鞭子挥得啪啪响,一边笑呵呵地道:“是啊,我们大兴的西瓜这是有名的,一到时候就得给城里送西瓜,我们西瓜分三个季,早季中季晚季,您看到的这是早季的。”
    顾舜华:“咱这西瓜肯定是上交给公社吧,除了上交的,自己还留吗?”
    老人家听到这个,嘿嘿笑了声,笑得朴实:“说是不留,都得上交,但哪能呢,其实生产队里还是留一些,到时候自己拉着车去城里卖,一般也没事。”
    顾舜华:“那敢情好,回头有什么需要,我去您那里找您,你卖给我点西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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