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话间,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大家不再说话,开始期待下飞机的那一刻。
    当飞机终于停稳,在广播声中,大家解开安全带,陆续往外走。
    一踏出机舱,属于机舱的凉爽就没了,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家却都觉得亲切起来,走下飞机,沿着廊道往前,在身穿制服的空姐之前,便看到了一些穿着蓝绿衣裳的中国人,那衣着比起时髦的日本人不知道土了多少,但是大家只觉得亲切啊,淳朴啊,怎么看怎么亲,怎么看怎么顺眼。
    以至于走在身边的那些人,就跟亲人一样!
    资本主义的繁华再好,那也不如自己家里,还是说着中国话的中国人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
    顾舜华拖着行李,甚至想起来那位卖给自己四合院的苏同志,之前任竞年通过雷永泉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想办法将那扳指给邮寄到了国外,漂洋过海的,对方总算收到了,还写了一封信郑重地感谢,说那是他奶奶的东西,曾经以为丢了,没想到二十年了,竟然重新找回来了。
    本来就是陌生人,因为买房子有了交集,多余的话也不会说,她却不免想着,异国他乡,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在美国社会的物欲横流中,会不会有一天,他开始后悔,开始想念那小小的四合院,想念夏日里梧桐树下的藤椅,想念那古朴而精致的如意门。
    只是人生就是这样,十字路上,只有一次选择机会,选择了,就很难回头了。
    下了飞机,大家跟着人流往前走,这时候发现,原来中国的机场也已经改进了,好像比两年离开前更先进了,这让大家惊喜不已,想着自己国家一直都在进步呢。
    而这时候,周围已经涌满了蓝绿衣服的中国人,其中偶尔夹着一些别的颜色,大夏天的,大姑娘穿得时髦,个别小青年还穿着摩登的阔腿裤,烫着头发。
    陈文炳叹道:“我瞧着,外国人穿得也太花哨了,还是咱中国这种好,朴实!我看着小年轻的黄毛都觉得,对味儿!”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接下来就是入关检查,等走完所有的流程后,终于大家来到了首都大厅,刚一出来,顾舜华就看到了两个孩子。
    孩子也已经六岁多了,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看到妈妈,高兴得要命。
    多多大喊着:“妈妈,妈妈!”
    满满跳起来:“爸爸,妈妈在这里!”
    顾舜华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了两个孩子,然后一群人都拥簇过来了,任竞年,自己父母,哥哥以及顾跃华都来了。
    久别重逢,那感觉真是不一样,陈翠月掉了眼泪,顾跃华也高兴得直蹦:“姐,你可算回来了!”
    本来说要和同行伙伴告别的,不过大家的亲人全都来接机了,周围又都是旅客,哪里顾得上,只能匆忙说了几句话,便和任竞年他们随着人流往前走。
    任竞年帮她提着行李,看了看后边,就见不远处人群中,陆问樵握着行李箱,正站在那里往这边看。
    但也只是一晃眼功夫,之后他便转过身去,消失在人群中了。
    任竞年收回了目光,带着大家伙出去机场,过去机场候车处。
    候车处人很多,因为天气热,大家都很焦躁,过来一辆公交车就赶紧挤着上去,顾舜华等人总算等到一辆上去了。
    车上恰好碰到他们队伍里的王师傅,不过大家都被家人拥簇着,也只是打个招呼,就各自和自己的亲人一起坐了。
    顾舜华这里,两个孩子紧挨着顾舜华坐,叽叽喳喳的,说这个那个的,亲得不行。
    顾舜华开始高兴得直掉眼泪,现在倒是不掉了,捧着多多的脸亲了又亲,之后又亲满满,看着两个孩子,满心喜欢。
    六岁多的多多懂事了许多,乖乖巧巧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身上是一件白色连衣裙,带着蕾丝边,脚上是一双带着蝴蝶结的粉色塑料凉鞋,怎么看怎么可爱,满满穿着一身海军制式的短袖短裤,留着小平头,清爽干净。
    “妈妈,上次我去了迪士尼,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可羡慕了,他们都不知道迪士尼长什么样呢!”
    “妈妈给我们捎回来的自动铅笔也挺好用的,妈妈我已经学会写字了。”
    “你只会写一!”
    “那你也只会写一二三啊!三就是三个一!二就是两个一!”
    两个孩子竟然拌起嘴来,逗得顾舜华忍不住笑,她拿出来背包里的一个小包,里面是各种照片,她便给孩子们看照片。
    当时去日本,也给孩子照相了,不过后来只洗出来一部分邮寄过来,现在她全都洗出来了,拿出来给孩子一起看。
    孩子们看着他们在日本的照片,当然喜欢得很,纷纷指着这里那里说好玩。
    顾跃华就坐在前头,听到这个也凑过来跟着瞧,看得特别带劲。
    就这么回到家里,一进大杂院,老街坊一下子涌了过来,都围着,问这问那的还有的说:“听说舜华可是见过日本皇帝了,这下子出名了!”
    当然也有老人家说:“日本皇帝可不是什么好人,那是小日本的皇帝!不是好人,是鬼子!”
    不过这是老人的话,年轻人还是很向往的,现在日本有一部电视剧在中国很走红,叫《阿信》,大家都喜欢《阿信》。
    任竞年拿出来皮包里的日本零食,分给大家伙都尝尝,又给小孩子分了巧克力,大家自然都高兴,觉得尝到稀罕了。
    又都围着看照片,对着照片问东问西的,问什么的都有。
    这两年顾舜华陆续给家里老人也买了不少东西,大家见过,自然是羡慕,又追着问日本到底什么样,是不是“厕所比咱们厨房都干净”。
    大家伙就这么拥簇着说说笑笑的,后来各家都到了做饭的时候,也就陆续散了,散了后,陈翠月便招呼着大家吃饭,顾全福亲自下厨,办了接风宴,全都是好菜。
    吃饭间,一家子说话,顾振华和顾舜华已经差不多三年没见了,这个时候自然也有不少话想说,老两口也是关心,问起来日本的情况。
    顾跃华则是叹息:“我一定得考上公派留学,一定得去见识见识!咱家三个孩子,就我没出过国了!”
    顾跃华现在已经马上大四了,得想想大学毕业后的事了,是继续考取硕士研究生还是选择出国,或者说直接参加工作。
    顾振华:“好好学英语,准备出国吧,还是得出去走走,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顾振华在国外学习了两年,回来后就是国棉厂的技术骨干,今年更是直接提拔成了科长,以后是要重点培养的,前途大好。
    顾舜华记得家里寄过去的信中提到过,顾振华前一段相亲了,相到了一个,比顾振华小一岁,三十了,也是当初下乡耽误了的,目前正在处着,便问起来。
    陈翠月倒是挺满意的:“人家那可是好人家,爸爸是搞文物的,有学问,之前被下放到干校,也才回来几年,分配到故宫博物馆工作,家里妈妈早没了,但姑娘是个好姑娘,个子高高的,说话做事都敞亮,就是年纪大了一些,耽误到这个时候不好找,不过你哥年纪也不小了,这不是正正好,谁也甭嫌弃谁了。”
    顾舜华:“那真是挺好,我哥也三十一了,能找到这样条件的算是找着了,年纪什么的,正好匹配,还都下过乡,也有共同语言。”
    顾跃华:“姐,这个你放心吧,我未来准嫂子人不错,爽快!”
    顾舜华听弟弟这么说,也就更放心了。
    现在家里条件比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哥哥工资已经到了八十多了,爸爸在烹饪技术培训那里俨然已经成了一杆旗子,任竞年之前在中科院跟着做的项目取得了巨大成功,已经交付了,因为他从中周旋了不少,中石化很重视他,想请他一毕业就过去,进去后直接负责那一块,职位肯定低不了。
    这两年任竞年一直都在钻研着那个键盘的事,现在好像也有些进展了,总之未来的路多着呢,发展总是不会差。
    而哥哥现在终于谈了一个靠谱的,顺利结婚的话,平平稳稳地过,大家也都放心了。
    这一晚,一家子吃了饭,一边收拾着,一边嗑瓜子说话,说到了很晚。
    后来还是看孩子好像困了,顾舜华便和任竞年抱着孩子回自己屋了。
    回去后,任竞年收拾了下东西,顾舜华则在床上躺着给两个孩子讲故事说话。
    别看孩子已经六岁多了,其实在妈妈身边还是要当一个宝宝的,一边一个偎依着,眨着眼睛巴巴地要听故事。
    顾舜华给孩子讲了一会故事,孩子也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两只手都还各自揽着顾舜华的胳膊呢。
    顾舜华便有些心酸,想着以后再也不离开了,哪怕要出国,也得带着孩子。
    这时候任竞年也忙完了,上了床,躺在一边,隔着一个孩子,两个人低声说话。
    其实每周都打电话,中间还见过一次,不过还是觉得,好像有不少话要说。
    夫妻之间,寻常过日子,总是有一些话,好像不太要紧,不值当在电话里说浪费电话费,或者解释起来麻烦,于是也就不说了,现在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不是隔着那滋啦啦的电话音了,可以随便说了,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任竞年详细地问了这两年许多事,一些细碎,都问了,顾舜华也就给他讲,讲自己初到日本的震撼,以及日本人做事的细致,日本在烹饪方面的先进,日本人先进的料理学校等等,她说了好多日本的好,日本确实是好啊,几乎是这个世界上富有的国家之一了吧。
    而反观中国,一切都刚刚起步罢了,才要打开国门改革开放,物资供应都是计划制,不说别的,就这三天两头的停电,就没法和人家日本比,怎么比呢。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之后道:“日本人其实想让我们继续留下,他们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继续留下,给我们很高的工资,可能以后就留在日本,这样我可以把你也接过去,孩子也能过去,咱们一家子都享受资本主义的好生活。”
    任竞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顾舜华:“我当然不愿意了,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任竞年:“你怎么想的?”
    顾舜华:“我想了想,明白了,资本主义国家真好,日本太富有了,他们的生活过得太舒坦了,我也很喜欢,我多想孩子过那样的日子啊,可是我不想永远留在日本成为日本人。”
    她笑着说:“我们看了日本的发达,更应该回来,一起为我们的国家做贡献,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国家也能像日本那样发达。”
    任竞年微微翻身,隔着满满,他轻搂住她的肩膀。
    他低头,亲了她的脸颊:“我明白,我们国家以后一定会像他们一样的,他们能有的,我们以后一定也会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以后也过那样的日子。”
    顾舜华听着,轻轻点头,一时心里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微微侧了下身体,看着任竞年,隔着一个孩子,两个人气息很近,这让她感到熨帖和温暖。
    分别了这么久,怎么能不想呢。
    她看着他,小声说:“你说说你的情况啊,接下来什么打算,你说回头具体讲,也不和我细说。”
    任竞年温柔地望着她,道:“自从中科院的项目做完后,我一直在学校潜心读书,也一直在琢磨着中文输入法的事,当时恰好帮着宣传处整理资料,宣传处有一台照相排版植字机,还是前些年从日本引进的,不过我看着,用起来和普通的铅字排班没什么区别,那得从字模盘上把汉字一个个地挑出来,确定没什么问题了再在纸上排版。我就琢磨着,想着以这个为契机来改进一下。”
    顾舜华一听就有兴趣了:“嗯,然后呢?”
    任竞年:“所以我翻了很多资料,目前能够看到的输入法只有王安99键的三角编码法,不过这个用的是拼音,音读不准,或者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就没法输入了。”
    顾舜华:“那确实是……就算读准了,一个读音那么多音呢。”
    任竞年:“最近两年,除了学校的学习,其它时间我就抽空研究这个,我还找了编写大词典的郑先生一起合作,他精通拆字和编码,反正就这么鼓捣着,最近总算是设计出一套键盘方案。”
    “这其中,也多亏了郑先生以及其它几位朋友的帮助,我们将字根不断归纳合并,进行键位压缩和键盘小型化,现在已经将键位压缩到了六十二个了,而且重码只有二十四对。”
    顾舜华听着,其实有些不懂,不过听起来这已经取得了挺大的进展?
    她便想起来,那本书里写的是,大学期间就获得了专利,怎么怎么成功,现在看来那却是言过其实了,这个编码键盘的工作,需要的知识储备并不简单,还需要找精通汉字编码的请教,需要一点点钻研学习,哪那么容易!
    任竞年便笑了:“下个月北京要举办一个计算机研讨会议,在这个研讨会之前,我想尽快把这个六十二位的键盘做出实物来,到时候向大会公布我的键盘方案,看看专家们的意见。”
    顾舜华:“你付出了这么多努力,肯定没问题的。”
    任竞年:“不过要做成实物也不容易,需要集成电路,画电路图,不过那个还好,我特意学习过这方面的内容,自己能画,顶多遇到问题去请教下电路学方面的教授。”
    顾舜华:“这个事你也下了不少功夫吧?”
    其实顾舜华是想着,自己远赴日本,他一个人在家,又得照顾孩子,又得兼顾学业,竟然还在抽工夫研究这个,这两年确实不容易。
    任竞年:“倒是也还好,孩子这两年上托儿所,都比较懂事,晚上时候,我陪着他们,他们还能帮我一起排字卡,对了,因为帮我排字卡,孩子现在认识不少字了,我估计识字量应该有两三千了。”
    啊?
    顾舜华微惊:“认识这么多字了?”
    任竞年:“那当然,晚上和周末都帮着我一起做,天天拿,早熟了,再说两个孩子还算聪明,这些字见得多了,两个小家伙一起商量着挑来挑去的,也就慢慢认识了。前些天我还给他们买了一些小人书,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还要我给他们买少年画报。”
    顾舜华感慨:“这两年,真是发生了不少事,孩子转眼竟然也成了文化人。”
    之前登记户口,写到孩子的文凭,那时候还写“文盲”,现在竟然已经不好意思说人家文盲了。
    任竞年:“孩子挺懂事的,其实他们很想你,不过平时也不会说,他们知道你在外面挣外汇,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外汇了,说妈妈出去为国家挣外汇。我把日本报纸上提到你的都保存下来,给他们看,他们很自豪,平时引以为傲,别人问起来妈妈,他们就说我们妈妈出国挣外汇,给国家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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