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本钱,想着做什么才好:“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能耐,但我就是勤快,不如做个勤快活儿,所以我就干脆做腌肉,想着做了腌肉拿来卖。”
    腌肉?
    章兆云:“什么腌肉?”
    顾振华也皱眉,看向苗秀梅。
    苗秀梅躲开了顾振华的目光:“就是腌肉,吗,腌了风干的。”
    顾振华声音顿时沉了下来:“你做清酱肉?你想学舜华?你怎么学会的方子?”
    他之后陡然明白了:“当时你帮舜华,从旁偷学到了,现在自己想把这个买卖揽过去?”
    苗秀梅蓦地抬起头,湿润的眸子蕴着无奈:“振华,我当时也是帮了忙,帮着做,这才会的,这个也没什么难的,和腌咸菜有什么区别?我家打小儿腌咸菜也是这么做,本来就是简单做做,做好了拿出来卖,总不能说舜华做了,别人都不能做了?我打听过了,要说起来,这个买卖解放前也是别人家的,也没说就必须舜华做。”
    她咬唇,垂下眼睛:“再说,我也是没办法,家里光景不好,婆婆病了,得打针吃药,我去年才生了一个孩子,又多一张嘴,哪有那么多钱,只能想着卖苦力气挣点了。”
    然而顾振华眼里已经泛起来鄙夷。
    要说起来,清酱肉的做法,也不是只有顾家知道,顾家也没申请专利,但勤行里有勤行的德性和规矩,做人不能这么做,做生意也不能这么做,这都是不成文的规定,凡事逃不过一个规矩!
    现在苗秀梅做这个,外行人没觉得什么,但内行里,这怎么也是坏了德性。
    苗秀梅感觉到顾振华那眼神,眼泪落下:“要是真不行,那我不做了行吧?那些清酱肉,我都扔了!”
    顾振华冷笑:“那倒是不必了,您自个儿下了本钱做的,随您,再说,确实也没专利,法律里也没规定您就不能做,这个真管不着。”
    苗秀梅顿时怔住,大碗茶的白汽氤氲,隔着那么一层雾气,她无奈地看着顾振华。
    来之前,其实也是鼓起了勇气,想了很多,但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她很愧疚地道:“振华,对不住,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会这么生气,如果舜华还做,我肯定是不做了,这不是她不做了吗,我以为她那么大本事的人,不要这个买卖。我就想做了挣点零花钱,也让我补贴补贴家里的日子,倒是没别的意思,我肯定也不敢和舜华争什么名头。”
    章兆云喝了一口茶,却突然道:“那苗同志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苗秀梅垂下眼:“也没什么……”
    章兆云:“没什么?”
    苗秀梅看了眼顾振华,又看了看章兆云,她发现章兆云虽然还是笑盈盈的,但是那眼神,那感觉,就是让人很难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犹豫了一番,终于开口:“其实做了清酱肉,我也后悔了,下了本钱,做了一些,谁知道根本卖不出去,我去酒店,也没人搭理,看都不看,认识的人也说买不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苦笑一声:“也是活该,我哪知道,别人做了金山银山地挣,我却不行。”
    任凭章兆云这些年也见识了各种嘴脸,但她确实没想到,原来苗秀梅是想请顾振华帮忙看看清酱肉的销路!
    这也能张开口?
    她略呆了呆,看向顾振华。
    顾振华皱眉,他平静地审视着苗秀梅,看着这个女人,他想起来很多。
    当年她跪在自己面前,抱着自己的腿哀求自己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后来她总是说自己命不好,说认命,说自己也没别的法子。
    他那时候还年轻,总以为自己站在世界正义的那一方,血气方刚,认为自己可以无所不能,他并不知道世道艰难,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现在活到这岁数,他活明白了,许多事应该学会拒绝,他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于是他终于道:“苗同志,这您可找错人了,我不懂清酱肉的销路,而且我也没法帮您,况且就算我知道,非亲非故,没钱没利,我也不可能帮您。”
    苗秀梅听了,连忙摆手:“振华,别这么说,我现在也不敢请你帮忙了,我是想着,反正我的清酱肉卖不出去,我给你们带来,送给你们吃吧,你们别生我的气,你们看,我带来了!”
    说着,她忙不迭地拿出来。
    解开了那旧皮包,里面果然是清酱肉,都是放在铝合金饭盒里的,切得整整齐齐一片片,颜色倒是看着不错。
    苗秀梅诚恳地道:“你们尝尝,看看我做得怎么样,我卖不出去,肯定是赔了,这些干脆都给你们吃了!就当庆祝你们马上要结婚了,给你们的礼,我就盼着你们别嫌弃啊!”
    章兆云好奇地看着那清酱肉,倒是想尝尝。
    顾振华脸上已经现出厌烦来,拉着章兆云,起身,之后才对苗秀梅到:“苗同志,我希望您搞清楚,我们真得没有关系了,我的妻子说话也许直白,但那是事实,我从来没有碰过你,当时我们结婚,也是因为你哭求我帮你,以后不要声称我是你的前夫,这个名号,我担不起。”
    说完,顾振华便拽着章兆云离开了。
    章兆云被顾振华拽出去后,埋怨道:“你干嘛急着把我拽过来了,我还想尝尝呢。”
    顾振华冷声道:“你就算犯馋,等回头让舜华给你做,至于馋她那一口吗?稀罕吗?”
    她别了他一眼,看他那难得冷沉沉的样子,慢吞吞地道:“我当然有我的想法。”
    顾振华:“什么?”
    章兆云:“以后如果舜华还想做,说不定这还得竞争关系呢,我不是应该看看她到底做得怎么样,掂量掂量她的分量嘛!”
    顾振华想想也有道理,只是他到底不喜欢:“将来的事谁知道,舜华如果想做,各方面条件比她好,还能被她比过去?”
    章兆云:“好像也是,那算了,随她吧!”
    顾振华看看手里的电影票:“这个时候过去,估计也晚了,还看吗?”
    章兆云:“当然得看!耽误一会总比彻底浪费了强!”
    顾振华:“行,你上来,我赶紧骑着过去,说不定也不会迟到。”
    章兆云:“好!”
    ***
    这事顾家人自然很快知道了,顾全福皱了皱眉头,确实这个技术也不算多难,也不是只有顾家知道,但勤行里讲究的,你住人家房子,帮人家干活,知道了这事怎么做,回头你也想靠这个挣钱,怎么也得和人家说一声,不能这么直接拿起来就干。
    没这么做事的。
    不过顾全福最后也只是叹了声:“随她吧,反正这个人和我们家也没关系了,至于她能不能卖出去,咱肯定不帮,帮了她,怎么和人家章家说,这算怎么一回事。”
    陈翠月不屑地呸了声:“可真能张口!路上遇到叫花子,我给人家一碗粥人家得记我一个好,她倒是好,平时没事是没事,有事了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张嘴了,谁欠她的啊!”
    顾舜华听了,自然意外,意外之余,倒是庆幸:“反正之前我就放出风声去,她和我哥是假结婚,大家伙都知道的事,也不用揪扯这个了,不然她突然来咱们家,哭着说她日子过不下去,咱这里娶新媳妇,她给咱来个难看,你说这算什么事啊!”
    恰好这时候骨朵儿在,听到这个,却道:“可她以后整天卖清酱肉,这算怎么回事,以后舜华要是想卖,那怎么办?”
    顾舜华笑了笑:“这个清酱肉,看起来做法简单,但是也没那么容易的,我当初让她做的,也只是一部分力气活,怎么配料,我可没告诉她,她腌出来到底是什么味儿还不一定呢,怕她做什么?再说,卖清酱肉,真以为随便卖的,没大师傅的名气,谁认?”
    大家想想也是,也就不提这一茬饿了。
    **
    顾振华和章兆云婚礼时候,天已经冷了,因为这个,扎喜棚子更得用心了。
    冷天的喜棚和热天不同,天热了搭凉棚,冬天冷了就得是暖棚,顾家搭的暖棚讲究,不是一般做成平棚那种,而是四周围全都做出廊子来,上下搭了两层。
    座棚里是为这婚礼专门砌出来的火池子,火池子里烧着碎煤渣子,棚子口还留有避风阁,这是防止来回进出把屋子里的热气给挥霍没了。
    喜棚外面装饰也是很讲究,红色栏杆玻璃窗,外面用涂了彩的草席编织出龙凤呈祥的图,以及一个大红双喜字。
    这喜棚一搭出来,周围几个胡同都来看,大家都叹:“这喜棚搭得没说的,这几年没见过这么好的。”
    陈翠月听着,自然是脸上有光,之前顾振华离婚了,媳妇没了,后来又闹着说是假结婚,其实是丢了人的,现在娶媳妇,可算是把以前的晦气全都一扫而散了。
    章兆云爸和那金奶奶来了,看着这场面也是喜欢,家里姑娘出嫁,就算不在乎这些虚礼的,谁不希望热闹点,婆家办得越好,说明对方重视自己姑娘,也是重礼的人家,当然高兴了。
    哥哥结婚,顾舜华一家子一大早就来帮忙,任竞年帮着接待客人,两个孩子则从旁也帮着搬东西,顾舜华则赶紧过去灶台,帮忙做饭。
    这时候她几个师兄还有平时关系好的两个师傅都来了,结婚这是人生大事,自然都来帮把手,这种也不用给钱,回头看着意思给一个包图彩头就是了。
    顾舜华正和大家伙说着,分配着任务,就听旁边一个人说:“我也过来帮个忙,凑把手。”
    她回头一看,也是意外,竟然是陆问樵。
    她无奈地笑了:“陆同志,你既然来了,那就过去前头等着吃吧,没有让你帮忙的道理。”
    陆问樵直接走到旁边水桶前,挽起袖子洗着手,淡声问:“怎么,看不上我手艺?”
    旁边冯保国几个见了,全都恭敬起来了:“陆大师傅,您是技师,哪能让您动这手呢!”
    陆问樵:“我以前经常跟着我爸跑堂会,这个挺练手艺的,什么技师不技师,也就是一个名头,现在跟着你们做做菜,还能忆苦思甜。”
    他话说到这里,也不能硬赶不是吗,也就只好委屈他帮忙了。
    有了他帮忙,工作也就重新分配了,这可是技师,大菜放他手里,更放心了。
    大冷天的,外面炮仗噼里啪啦地点着,冷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而他们脚底下,是杀好的鸡和大块的牛肉猪肉,还有大捆的白菜茄子土豆。
    大家伙挽起袖子,麻利地处理着菜品,成捆的菜被解开放在大桶里洗干净待用,刀具在案板上噼里啪啦响,大锅里热油滋滋滋的,好一派热火朝天。
    顾舜华忙得前脚不着后脚的,这时候多多跑过来,笑着说:“妈妈,瞧,这个好看!”
    她手里捧着一把彩玻璃纸的糖,喜欢得很。
    顾舜华:“是挺好看的。”
    多多揣进兜里:“我回头分给小哲和小婕她们。”
    顾舜华这边炒着菜,听着这话,心里倒是欣慰,想着孩子倒是挺惦记人的,知道有好东西要分享给小朋友。
    陆问樵从旁边看到了,多看了几眼多多:“你闺女?”
    顾舜华:“嗯,上小学了。”
    陆问樵:“长得挺好的,和你也像。”
    顾舜华从旁边水桶里捞出来菜,在哗啦啦的声音中笑着说:“那当然好看,我闺女嘛!”
    陆问樵挑挑眉,也就笑了。
    婚礼来得客人多,顾全福教的那些学生同事,不少慕名都来了,现在顾全福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桃李满京城,当学生的,都过来凑个热闹,以至于那流水席摆了一整天。
    顾舜华几个自然累得不轻,后来顾跃华忙完了前头,也过来帮忙。
    顾舜华看这情景,便说:“陆同志,你先回去吧,最忙的时候差不多过去了。”
    陆问樵:“我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顾舜华:“那怎么好意思,哪能这么麻烦你。”
    请他来做婚宴,真是庙小供不起这尊大神。
    陆问樵看了她一眼:“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啰嗦。”
    顾舜华听他这话,也没说什么,不过低头切菜的时候,刀在案板上啪啪响,想起这事,却觉得陆问樵有些太好心了吧。
    她便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陆问樵,他穿着白褂子,戴着白帽子和口罩,手里握着铲子,正专注炒菜,动作麻利娴熟,那自然是没得说。
    顾舜华迅速地回想了一番,在日本时候,一切都挺正常的,没感觉到别的,大家都忙,平时做什么都是一起行动,也不存在谁帮谁什么。
    顶多是他能修电器,可以帮着大家,但那时候谁屋里电器不好使了,都是他来修,所以真没什么特别的。
    现在回来了,上次去饮食公司开会倒是没什么,就是这两次,一次是他提着螃蟹碰到了自己,说了一番话,还说可以帮着玉花台捎带瓷器,然后就是这次了,这么好心,帮着过来跑堂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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