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过了冬至节,玄迁在宫中祈福完毕,回山中灵苍寺后,纪筝就层暗地里下决心再不要见到大师,对皇家寺庙敬而远之就好,谁料这次巴巴地自己送上了门。
    但一想到明辞越身上的伤
    他托小沙弥再三检查,确定了那箭伤只是普通伤口,上面没沾上半丝毒物。
    即便如此,纪筝还是不放心,怕感染,怕发炎,怕一语成谶,一个小疏忽酿成大错。
    圣上若是不放心,上面半山脚有片林,嫩叶碾碎可为外敷药,促愈合,能解世上的大部分毒素。
    纪筝只得半搀着明辞越,跟在他后一同拾级而上,进入那片林。
    只是这片林着实看起来不怎么正经,树木不高,在这寒冬腊月不长枝叶的季节里,每棵树枝丫上都挂满了红色布条,上面多为娟秀小字写着人名。
    祝我家大郎长命百岁。
    我家凌桥街xx坊xx号,愿佛祖让李汉别娶妾,此生只爱张春一个人。
    佛祖保佑,一年怀俩。
    保佑我和我的小姐妹,入宫当娘娘,飞上凤凰枝,或者璟王未婚,嫁入王府也行,我们不挑剔,但愿遇良人。
    纪筝:
    明辞越:
    你还真不挑。
    纪筝指了指这些条子,面无表情,佛祖什么单子都接吗?好似个旅游景点打卡地。
    小沙弥性格跳脱,闻言双手合十一作揖,笑了,都是红尘人红尘事,佛祖眼中没有分别,自然会一个一个慢慢听。
    其实这里多是女施主,入庙听完经上完香火,下山途经此地便来此许个好缘分,听说求姻缘求平安最有用,但我们也不知道这儿究竟有何奇特之处。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想了想,圣上,王爷,若不嫌弃,也可为皇后王妃许句话,这里没什么分别,也没什么禁忌。
    放在心中悄悄许句话就好,被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纪筝:没有皇后。
    明辞越:没有王妃。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小沙弥又摸了摸后脑勺,尴尬一笑,会有的,都会有的。圣上也可在这里随便转转,祈祈福,我带
    纪筝摸了摸鼻尖,打断强调道:朕是男的,没什么可求的。
    明辞越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就稍作休息,我带王爷先去后面采叶用药。
    说罢,光溜溜的小脑袋领着明辞越真的走了。
    纪筝一个人,提着灯笼,坐在树下,仰头看着漫天,像是落不下的红色雪,又似升不起的炮竹叶。
    他呆滞半晌,不知心中在想什么,飞速回头,瞄了眼树干后面,又抬头看了看红纸,又回头看了看树后。确定两人都已走远后,他直起身,拍了拍屁股,又把手在皇袍两侧蹭干净了,终于抬起头,长久地凝视着那棵树,神情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低头,躬下了身子。
    佛祖眼中没有分别,没有禁忌。
    明辞越回来了,他试着活动了活动肩膀,几处箭伤确实只擦破了皮肉,没有大碍,倒是前些日子脱臼过的右肩,本就在战场上积攒下了旧伤,再经了方才冷水一激,有些不适,使不上力。
    他轻吸一口凉气,重新披上了厚重护甲,没有出声。
    天子还抱膝坐在远处,提溜着个小灯笼,仰头望着红纸条,神情放空。
    明辞越快步走过去,临近了又放轻了脚步,让圣上久等了。
    没有。小天子站起了身,目光从树梢上转移到他身上。
    圣上对这个好似有兴趣,信这个吗?臣倒是之前无意听几个小宫人提过
    明辞越本就是随口一提,没想到换来的是天子那样剧烈的反应。少年站在原地身子猛地一晃,僵硬了,猛地昂起首,抻直了脖子,脸蛋冻得通红,朕才没兴趣,不信这些个声音越说越小。
    【一愿大燕离了朕,在皇叔的支持下,再临盛世,边境太平,苍生万安。
    二愿所有主角各司其职,按部就班走,平安喜乐,百岁无忧,让朕能够在郑越府有个好归宿。
    三愿朕与皇叔】
    措不及防,明辞越被那心声打了个正着,那声音也小小的,反反复复自己念叨着,清稚极了,却是他从未听过的严肃正经。
    明辞越猛地撇开了视线,仿佛被灼烫到了心尖,火辣辣的烧的疼,他下意识道:别说了!
    说出来就不灵了
    纪筝被吓了一大跳,心里重复许愿的碎碎念也被打断了。
    自己说了什么?
    他回过神想了想方才说的话,皇叔是不是信仰这个早跟朕说,朕也不会冒犯你
    纪筝还想说些什么,从一旁小径上下来了两个人影,前面一个着一身金丝线的正襟袈裟,被后面那个着一身朝廷官服的人紧紧纠缠住,两人的脚步都快绊在了一起,声音听起来高高低低争辩不清。
    这是真的,真的大师信我,大师求您去宫中作主,跟圣上说几句吧,我人微言轻,您去说,他们一定肯信太皇太后已经,已经这样下去恐怕整个大燕都要被那
    阿弥陀佛。声音已经有些急促而微微上扬了,一切有定数,非贫僧能够左右的。
    僧人抬眼,纪筝抬眼,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僧人:!
    纪筝:?
    是玄迁,那冷淡极了的千层冻土脸上竟然被撬动了一丝裂缝,眉宇微微蹙起,透露出此人隐忍克制到极点的不耐烦。
    纪筝想笑又不敢太过分,他心中始终对玄迁有心理阴影,却从未想过有人能够烦到玄迁。
    谁料下一刻,玄迁摇手一指,施主,佛祖感您一片赤诚之心,已经替您将圣上请来了,不如自己去向上禀告,圣上仁德一定会听的。
    纪筝:秃驴。
    那官员看见他先是一怔,继而感恩戴德,一脸激动地小跑过来,跑近了,步子却越来越慢,犹犹豫豫,目光直往他身后瞥。
    纪筝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确信此官员他是眼熟的,整个大燕的低中层官员他见过的屈指可数,能叫得上职称姓名的更是没有。
    这官员有话跟他说,然却一直偷偷抬眼瞥明辞越,暗示得已经很明显了。
    明辞越微微躬身,想要请辞避险,却被纪筝伸手拦住去路。
    他装糊涂:这里无外人,但说无妨。
    那官员即刻跪下,连连高呼圣上万安,圣上恕罪,臣是司天监的一监正,专职观察天象,数月前便观到紫微帝星现于东南,被一灾星扰乱运势,窥探其里。此星不仅会扰乱帝星神思,令其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诱发其长期被疾病梦魇所扰,甚至
    甚至还会影响国运,此前西四州正值灾年,牲畜冻死,就恰逢西漠来犯,拿进献的畜羊为要挟,此后又有北大营士兵突发动乱,旱灾加重,北边郡县饥馑渐臻,还有还有水闸被扳动,扰乱地脉,乃至太皇太后遇刺一事,天灾荒年,灾星谋逆,天下动荡!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颤抖得厉害。
    纪筝听着太阳穴筋脉图图直跳。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明辞越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只有那小沙弥没由头地问了句该如何解决。
    谈及解决办法,顾监正的声音就几乎弱不可闻了,这帝星是心甘情愿落入灾星的陷阱,两相纠缠而生,除非帝星愿意主动割舍远离,驱使灾星回到原来的轨道上,降落西北,否则灾难将继续蔓延,臣早就跟璟亲王说过了,让王爷尽早
    顾监正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明辞越。
    纪筝突然就想起了,明辞越不是没与他说过,草场那夜,明辞越分明问过他,要拿这颗灾星怎么办。
    怎么办?他当时回了句封建迷信,他祈祷着现在的自己也有怒骂一声封建迷信的底气。
    可那些症状,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被疾病梦魇所扰
    顾监正突然转了一个方向,朝准纪筝身后,猛地将头往地上一撞,几乎拿出了以死明志的气势,恳请璟王放过圣上,放过大燕吧。
    监正起来说吧。明辞越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如水,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顾监正却犹如避蛇蝎一般,跪着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整个蜷缩起来的背部都在微微颤抖。
    往后您的名字会冠以皇姓,载入列传宗谱,您的牌位将奉入高堂,建下祠庙。但求您,放过这大燕皇族唯一血脉!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一头磕在地上,寂静的树林中层层回响,鸟雀惊飞,半晌再无其它动静,竟有了在空旷大殿众人齐呼层层叠起的阵势。
    纪筝大脑充血,耳畔好似幻觉一般,嗡鸣不断,他面对的仿佛不是区区一个监正,而是朝堂之上如云海般翻涌跪下的文武百官。
    恳请璟王放过圣上。
    纪筝没敢回头看明辞越的反应,他大脑一片空白,双拳攥紧了又松开,又攥紧,璟王不是灾星。
    他的声音细如蚊呐,连耳畔的幻听都盖不过。
    璟王不是灾星,朕不是帝星,不是。
    他又扬高声音,重复道。
    明辞越才是性情大变,温良尽失,被他干扰,窥探,乃至偏移轨迹,打乱国运的那一个。
    他才是卑劣的入侵者,偷窥者,劫掠者。
    或许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夜晚,明辞越也曾因疾病梦魇而困恼焦躁。
    耳畔那些人应该喊的分明是恳请圣上放过璟王,放过大燕。
    圣上,圣上?明辞越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传来,有人捂住他的耳朵,俯下身来与他对视,圣上不是灾星,也别听他说,臣不会放过圣上的。
    纪筝眼膜充血,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昏花,什么都看不清,他撑着额,嘶哑着声音,皇叔怎么就不问问朕要不要放过你,放过大燕。
    明辞越的动作僵住了,连带着那抹温和平静都被凝固在脸上。
    纪筝有些喘不过来气,伸手拨开了明辞越,皇叔好似无力反抗,步下有些踉跄。
    他大口地深呼吸,空气中有丝干燥呛人的味道弥散开来,因为不同于明辞越身上清淡的冷木味,他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
    什么味道?风往南刮,他便逆着风往北走。
    顾监正连忙过来紧抱他腿,圣上万不能去,仔细奸人设计啊。
    纪筝将他一脚蹬开,一言不发地甩开上来握他手的明辞越,抱他臂的小和尚,在坑洼起伏的林地里快步走,紧接着跑了起来,跌跌撞撞,越过那片树林,跑上一片空旷高地,在灯火通明的佛庙背面,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面向山谷的山腰平地,一大片奢华雄伟的木制建筑框架显露出来。
    犹如一只被虫蛇蛀空掏空血肉的巨龙,可怖,丑陋,庞大的骨架轰然而坠。
    玉成山庄。
    谁能料到历时四载的皇家工程是这么个烂尾摊子,区区一介侯爷大胆到和工部朝廷命官里外勾结,违抗皇命,欺君犯上,贪婪腐败,那拨下的一千万两白银又已悄悄流去了哪里。
    然原主这样一个昏庸之君,宅院多了去了,若不是之前冰上掷物之事暴露,恐怕永远也想不起这样一处山庄,永远也不会去追查一千万两白银。
    换句话说,只要此事被揭发,武安侯永无翻身之日,而那些早已被打入地下的冤案也可得以重见天日。
    圣上。明辞越的声音这才从后面追过来,赶上了这处小陡锋。
    纪筝缓缓回头,表情坚定,皇叔,朕会为明氏重查旧案,洗清冤屈。将你扶上正位,放你重归正轨。
    可明辞越的表情神态毫无变化,看见那片山庄废址也毫不惊讶,他只直直地凝望天子,温雅中带上了一丝焦躁不安,圣上,快过来,那边危险。他向天子伸出了手,又焦虑地看了眼那边山坡。
    明辞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你真的拿到了河底账本,手握证据,早就知道武安侯是当年你父贪腐冤案的罪魁祸首,知道玉成山庄根本就是废址一片,武安侯再次吞掉了一千万。
    你还知道了这里已经被布满了火.药,玉成山庄是武安侯为朕精心策划好的葬身之地,他根本没想要朕活着回去。
    即便如此,你还篡改了圣旨,告诉武安侯,告诉天下,朕赶赴了顾家所造的玉成山庄。
    纪筝的脑海里逐渐理清了一条线,周身不寒而栗,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明辞越,是他不敢正视的明辞越,是被他这颗灾星干扰,性情大变,温良尽失的明辞越。
    皇叔。
    圣上危险!
    纪筝的最后一眼,看见明辞越朝他扑了上来,热气浪将他们一同猛地撞开,漫天的火光在他身后的山坡炸裂,碎成无数星火,灰烬,犹如流星一般颗颗坠落下来,大半的天空被彻照成了白昼。
    皇叔。他咧了咧唇,皱紧了眉眼苦笑着,这是你送给朕的烟火么?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一些小学鸡权谋情节终于连上了不擅长,作者笨连带着主角笨qaq别骂我
    筝筝第一次看透真实的皇叔哈哈,不过倒不是因为他,明辞越本身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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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灵苍寺最高处的佛塔之中, 明辞越闭目跪在那尊金尊佛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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