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受,真的很难受。孙立恩泪眼朦胧,看起来像是被人打哭了一样。他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到了那个被镇压在保安大山下的中年男人。
    “郑筱萸,男,49岁,梅毒。”
    梅毒……梅毒?孙立恩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瞪大了眼睛。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猜测,那中年男人忽然在地上大喊了起来。
    “你们都是外星人!你们要害我!太上老君赐予我力量!”
    “疯了?”保安梁哥吓了一跳,这家伙该不会是被自己踹了两脚,踹坏了脑子吧?
    似乎是因为觉得自己喊的内容太滑稽,中年男人忽然住嘴,开始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们……哈哈哈哈哈!要害我!!哈哈哈哈”狂乱的笑声在车道里回荡着。保安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孙立恩最后是被周军推回抢救室里的。倒不是因为他的伤势需要抢救。但毕竟腹部遭到重击,而且程度还挺重,总是需要防范胰脏破裂的内出血。周军做了指示,每半个小时做一次腹部b超检查。只要两个小时内没有出血,那就可以放孙立恩回宿舍休息。
    至于那个明显已经精神失常的中年人,保卫科众人商量之下,决定先把人捆起来。再打电话报警。至于那辆堵住通道的黑色宝马,则被保安梁哥开到了停车场里放着。
    孙立恩躺在病床上,旁边是一脸讶异的小林薰。罗哥听说孙立恩受了伤,也过来看了看。一见这个情况,干脆坐下不走了。
    “小孙的b超我包了。”罗哥朝着周军喊道,“周大夫你跟我主任说一声呗。”
    周军似笑非笑,“回头你们主任非得削你不可。”
    “医生,您……被袭击了?”小林薰得了翻译官,自然开始问起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严重么?”
    “还好。”孙立恩轻轻用手指碰了碰还在隐隐作痛的上腹,一脸无奈的苦笑,“那个病人有一些精神问题……”
    “哐!”抢救室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保安梁哥满头大汗,怀里抱着刚才那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冲了进来。“他刚刚说腿疼,像是触电了一样。然后就突然昏过去了!”
    周军双手揣兜走了出来,“上监控。”他看着梁哥抱着的双眼紧闭的中年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找张床来把人放下,小梁,你去收费处给他先办个欠费。有他的身份证吧?”
    保安梁哥把人放在抢救床上,男护士小郭拦住了其他打算上前的护士,闷声问道,“周老师,这种人……”
    小郭话还没说完,周军就冷冰冰的打断了他,“我已经下了处置命令,你是打算直接违抗上级医生指令?”
    护士小郭还没从护校毕业,目前正在实习阶段。他很有些不服气道,“可是周老师,他刚刚才打了孙哥……”
    “不管他做了什么,现在他是病人!”周军瞪圆了眼睛怒喝道,“你不是警察,也不是检察官,更不是法官!你是医护工作人员!审判和惩罚的工作有专业人士去做,你的工作就是服从我的处置命令,救治患者!”
    整个抢救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心肺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还在响着。
    “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之宝。”周军用平静的语气,朝着脸上憋的通红的小郭道,“作为医护人员,你要明白生命有多珍贵。如果只是因为自己的喜好或者情绪,而拒绝提供救治,那么你不适合这个行业,懂了么?”
    小郭点了点头,一米九八的个子在周军面前仿佛只有一米五不到。“知道了,周老师。”
    “今天的事情,我会写在你的实习记录里。但同时我也会注明事情的前因和后果。”其他的护士们已经熟练的在中年人身上贴好了导电片,监护仪上显示出了中年人的心跳和血压。周军认真看着上面的数字和图形变化,头也不回的对小郭道,“你今天不用继续实习了,回去休息吧。”
    小郭低头应了一声,用仿佛长款t恤衫一样的白大褂袖子擦了擦脸,低头走出了抢救室。
    “血压没问题,心跳有点高。”中年人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并不像今天接连引起轰动的林兰或者陈雯。但突然昏迷却仍然是一项很可能意味着生命危险的症状。周军看着监控,有些发愁。
    孙立恩倒是知道中年人得了梅毒,可这种没头没脑的消息他根本不能说,更何况就算说了,只怕周军也绝对不会信——突然昏迷可不是梅毒的典型表现之一。
    难道状态栏只能显示一种疾病?孙立恩皱着眉头,他不太确定自己得到的金手指究竟有什么限制,更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精神抖擞对自己行凶的中年人会突然昏迷失去意识。
    “能听见我说话么?”周军开始按照常规流程测定起了中年人的昏迷程度,先是凑在耳边大声喊叫,然后开始使劲拍肩,“先生,先生?醒醒!”
    周军拍肩的力气绝对不算小,隔着四五米,孙立恩都能听见拍打造成的砰砰响声。但别郑筱萸说是回应了,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这其实……是在报复吧?孙立恩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他慢慢坐起身来,看着周军的检查步骤。
    “双侧瞳孔有反应,双瞳直径约两毫米。”用手电筒晃了晃中年人的眼睛,周军继续报告着检查情况,孙立恩干脆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了值班台前,拿出一张病例开始做起了记录。
    “语言无反应,瞳孔收缩偏慢。”周军面无表情的从推车上拿出一只空注射器,朝着郑筱萸的消毒后的脚底慢慢扎了上去,扎完之后并没停手,反而换了个地方继续消毒,然后再用针头戳着他的皮肉。
    “强刺下睁眼,肢体会回缩。”周军不动声色的拆掉注射剂针头,把针头放进了锐器盒里,再将剩下的部分放进了黄色的医疗废料袋里,看着郑筱萸两条腿上脚上的十几个血点,表情稍微有些不满。“按压眼眶……”他用大拇指使劲朝着郑筱萸的眉毛中心压了下去,咬牙切齿道,“患者有反应。”
    恩,肯定是报复。孙立恩点了点头,平常周军做压眶测试的时候虽然也很用力,可从来没有咬牙切齿的使过劲。他憋着笑低下头,根据前面的测试结果,得出一个让人稍微恢复了一些信心的结论,郑筱萸虽然昏迷,但程度并不算太深,按照格拉斯哥昏迷评分,他的昏迷指数为8。
    第19章 诊断
    “中度昏迷。”周军的判断和孙立恩一致。“叫神经内科过来会诊吧。看看这家伙到底中了什么邪……”他忽然看到了在身后提笔纪录的孙立恩,眉头一皱,“谁让你起来的?滚回去躺着!爱岗敬业不急在这一时知道么?”
    “我这是看着解气来的。”孙立恩努力扯动自己的面部肌肉,摆出一个嬉皮笑脸的表情。“我还等着您回头给我写个表扬信呢。”
    “你要是一脚被他踢死了,我倒是可以在烈士评选上给你说两句好话。”周军冷冰冰的回道,但也不再要求孙立恩立刻回去躺着。“记得半个小时做一次b超检查。”
    周军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在急诊科接受规培已经两个月的孙立恩其实早就摸清了自己这个带教老师的脾气。一见他这么说,就知道这是已经没事了。还好不用卧床休息,否则按照周军的脾气,自己周末的休息绝对会被强制改成值班。
    让一个可能有内脏损伤的病号去叫人来会诊是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孙立恩走到了值班台前,拿起电话开始叫人来会诊。每次电话请求会诊的时候,他都有一种古惑仔准备叫人干架的错觉。喂?山鸡哥?有和胜和的烂仔搞事,过来帮忙啦!
    山鸡哥,哦不对。神内的主治医生说马上就到。挂了电话的孙立恩开始琢磨起了郑筱萸的病因,梅毒侵蚀人体的速度比较缓慢。但这并不意味着梅毒不会侵袭神经系统。
    等会……孙立恩灵光一闪。学校里教传染病的老教授曾经提过,在解放前曾经有不少贫穷的妓女罹患梅毒。因为没钱治病,只能一拖再拖。等到染病后的十年甚至更久,就会出现梅毒感染到脑部的情况。只是解放后随着医疗卫生体系的逐步完善,这种疾病几乎已经彻底消失了。就连老教授都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在文献里见过相应的描述而已。
    难道是梅毒性脑病?
    这种疾病病程太慢,需要感染十年以上才有可能出现,而且看这中年人开着宝马的做派,也不像是个缺钱治不起病的。更何况,能够造成精神状态异常的疾病也不在少数,肝硬化导致的肝性脑病也能导致同样的效果。
    没有足够的病史资料啊。孙立恩有些头疼,如果能够证明中年人曾经患有梅毒,至少还能把周老师的思路往这个方向上引。可现在除了姓名之外,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话说回来,也得亏郑筱萸是把车停在医院里以后发作的。这要是开着车在公共道路上该有多危险?
    等等……孙立恩忽然抬头看向了面前的电脑。
    郑筱萸是来医院干什么的?
    “查询挂号信息,郑筱萸。”孙立恩熟练登入了最近整个宁远都开始全面使用的电子化医疗系统。在挂号查询上填入了郑筱萸的名字。
    “皮肤性病科,接诊医生,蒋伦主治医师。”孙立恩一拍大腿,拿起了电话。
    “蒋医生?”孙立恩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我是抢救室,你早上是不是看了一个预约的病人,叫郑筱萸的?”
    “是那个?我不晓得诶。”电话那头的蒋医生操着一口带着海椒味道的四川话,“我这里一早上已经看了十几个病人,你跟我讲一下外貌特征塞。”
    “额,中年人,谢顶,穿西装。”孙立恩简短描述了一下,想了想可能不太够,又补充道,“脾气特别暴。”
    “哦哦!”蒋医生恍然大悟,“见过见过,这个龟孙儿,头前儿差点把老子打一顿。”他顿了顿问道,“咋滴嘛,他把人打伤了?”
    孙立恩咳嗽了两声,“他昏迷了。麻烦你过来一下做个会诊好吧?”四川话听起来抑扬顿挫倒是节奏感十足,可惜孙立恩久居华东平原,要听懂还是有些困难。他只能无奈的打断了蒋医生的话,等他保证自己看完这个病人就马上来会诊以后,这才挂了电话。
    “为什么要请皮肤科的人来会诊?”周军在孙立恩挂掉电话后问道,“如果病人只是找皮肤科的人看过病,那让他们传病例过来就可以了。”
    孙立恩笑着说,“门诊是和相对正常而且没有昏迷的病人进行过直接沟通的。我想既然病人曾经直接和他们进行过沟通,那至少能够让我们掌握一些昏迷的人所无法提供的症状。”
    “比如皮肤疼痛或者身上的奇怪味道。”周军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很不错。”
    “身上的奇怪味道?”孙立恩奇道,“这是什么症状?”
    周军带着孙立恩走到了郑筱萸床旁,拨开了他的眼睑。“自己看吧。”
    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巩膜,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黄疸?”孙立恩一惊,“他的肝有问题?”他抽了抽鼻子,确实也从郑筱萸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似乎像是氨水的味道。
    “如果把袭击你当成是一种症状的话。”周军点了点头补充道,“这是一例肝性脑病。患者的肝脏衰竭了,无法过滤和排血血液中的氨。导致大脑错乱并且产生了精神症状。”
    肝性脑病?孙立恩微微皱眉,这和状态栏显示的病因可不太一样。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什么引起了他的肝衰竭。”孙立恩看着昏迷中的病人,自言自语道,“他刚刚还在自己看门诊,现在就已经昏迷了过去。病程进展太快,不像是慢性疾病导致的问题。”
    “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出急性肝衰竭的原因……”周军双手抱胸,看着病人道,“用不了多久,他就得死在这里——没有查出病因以前,他不可能获得肝移植的指标。”
    肝硬化导致的肝衰竭?不可能。郑筱萸的精神症状进展太快了,肝硬化的发展速度太慢,而且病人自己的症状也会很明显,几乎不可能被忽略或者误诊。孙立恩看着郑筱萸头顶上的“梅毒”二字,忽然瞪大了眼睛。
    如果是梅毒性脑病导致的精神症状,那么潜伏到了三期的梅毒肯定也已经侵袭到了郑筱萸的内部器官。
    他不光有梅毒性脑病,并且还有梅毒性肝病!梅毒性肝病导致的肝衰竭和梅毒性脑病,同时合并出了精神症状!
    第20章 诱导
    孙立恩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诊断,而且对这一诊断非常有自信。
    可这种诊断……绝对没办法说服一向严禁的周军。
    其实仅凭现有的病史资料,以及病人表现出来的症状来分析,梅毒性脑病和梅毒性肝病同时爆发甚至根本就不在“可能罹患的疾病种类”清单里。如果不是有状态栏作为依据,孙立恩自己都不会相信,一个三期梅毒患者会同时表现出脑病和肝病两种损伤症状。这并不符合诊断病情的“常见原则”。至少应该先排除其他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再延伸到梅毒身上。
    “先做血常规,肝功五项和菌群培养。”周军当机立断,开始指示诊断工作。“证实肝衰竭状态后立刻上多烯磷脂。先给他慢推两支看看效果。”多烯磷指的是常用的护肝类药物多烯磷脂酰胆碱注射剂。西药的名字大多长且拗口,医生们大多时候会用约定俗成的简称来称呼。这种称呼每个医院甚至每个科室都有所不同。
    “顺便检查一下肝功,做个脑部ct确保他脑子里没有出血。”周军继续补充道,他忽然对着那笔正在纪录的孙立恩道,“你觉得还需要什么检查项目?”
    “我觉得……”孙立恩想了想,“加个腰椎穿刺吧,排除一下其他的神经系统病变。”
    “嗯……”周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拥有足够的医学理由,而且做起来很不舒服。”他朝着孙立恩笑了笑,“我喜欢这个主意。”
    这并不是报复行动的一部分啊……孙立恩苦笑着点了点头。
    刘副主任仍然没回来,大概是在手术室里继续监督起了林兰的手术。被孙立恩一个电话叫过来的蒋伦倒是动作挺快。这边刚刚给郑筱萸抽完血,他就出现在了抢救室里。
    “我们科平时能被叫来会诊的机会可不多。”蒋伦笑着和周军握了握手,走到床边看着郑筱萸,“么得错,就是这个龟儿子。”
    “他是为什么来找你看门诊?”孙立恩眼前一亮,“都有什么症状?”
    “这个龟儿子说自己身上有溃疡。”蒋伦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不过他说自己平时工作忙,今天有空来看,身上的溃疡已经愈合了,只有一些瘢痕。看不到有什么问题。”
    特殊形态的溃疡是三期梅毒的表现形式之一。梅毒疹渐渐扩大后,中心会开始软化破损,并且排出脓状分泌物。但这种溃疡不会很快的好转,如果不加以治疗,少说需要半年才能痊愈自行。
    “病人自己否认了冶游史。”冶游史是“高风险性行为经验”的医学叫法。蒋伦似乎猜到了孙立恩的想法,但他对于梅毒的看法和其他医生一样偏向保守。“如果说这个龟儿子突然晕过去,是因为梅毒。那他的病程最少要超过10年,而且这期间一直没有被治愈。”蒋医生耸了耸肩膀,“都21世纪了,青霉素早就不叫盘尼西林了。治个梅毒还能拖上十年?不可能吧。”
    这人犯了梅毒疹以后能拖上大半年才来看病,肯定是个拖延癌晚期。孙立恩叹了口气,“他还有其他症状么?”
    “我估计他耳朵不太好使。”蒋伦忽然一拍大腿,“我当时问他有没有药物过敏史,问了五六次他才听明白。”
    那不是听力问题……三期梅毒的症状又对上了一项,这个是麻痹性痴呆的表现。孙立恩默默在心里的检查单上又打了一个勾。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可能是个疯子。”蒋伦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你们要是不放心,那就连传染病五项一起做嘛。”
    蒋伦背着双手离开了,而孙立恩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蒋医生建议我们做一下传染病五项。”孙立恩拿着鸡毛当令箭,开始忽悠起了自己的带教老师。“他说患者曾经极力否认过冶游史。”
    对皮肤性病科的医生而言,极力否认基本等于里面有鬼。传染病五项中包含梅毒螺旋抗体检测。只要做了这项检测后,确认郑筱萸有梅毒,那么周军肯定会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复合型三期梅毒病例。
    这边的郑筱萸被孙立恩安排的明明白白。而之前被孙立恩用身体护住的高中生也从ct室里被推了出来。增强血管造影的结果非常明确,这又是一起脑血管意外。
    他并不是因为摔倒而导致的脑动脉瘤出血,而是动脉瘤出血后导致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从而昏迷摔倒。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高中生还有些自我安全意识,在自己的头上戴了头盔。否则光凭敲破了他头盔的人行道道石就能要了他的命。
    “先挂一瓶甘露醇,请神经外来会诊。”脑部动脉瘤破裂是非常危险的疾病,主动接下病例的周军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中。动脉瘤破裂导致的脑血肿会压迫到脑组织,根据不同的压迫位置,可能会出现不同的神经疾病症状。如果压迫到脑干,甚至可能会抑制病人的心跳和呼吸。而且过大的颅压,甚至有可能将原本就很脆弱的脑组织挤压到其他位置上去,从而造成脑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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