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血氧低,医生们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做插管。结果通气管一插进去,患者就突然心跳停了。
    这太搞心态了。连着抢救了三个这样的患者之后,袁平安甚至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质疑。要是不插管,这个患者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快去世?
    袁平安对自己是有极高要求的。他毕业于全国最顶尖的医学院校,他是从神经外科转到急诊科的“落魄王子”,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在日常工作中遇到什么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情况。
    孙立恩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天才,这一点袁平安心知肚明。但就算是孙立恩,在很多时候也需要自己帮忙提供数据和分析。袁平安总觉着,自己和孙立恩的配合相当不错,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就算是再麻烦的疾病,他们至少也能有点办法。
    但新型冠状病毒这一场疫情彻底打垮了他的精气神。孙立恩仍然保持着一向的“昂扬斗志”,他提出了一项又一项的治疗方案和治疗原则。其中大部分治疗手段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但袁平安却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了。
    他开始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失眠开始之后,袁平安甚至开始对夜晚产生了恐惧。他知道自己需要好好休息,这样才能有力量应对第二天至少四个小时的工作。他也知道,自己必须好好睡觉然后才能维持一个好用的头脑。但他就是睡不好觉。
    只要躺在床上,袁平安就开始琢磨起自己见到的孙立恩。孙立恩承担的压力肯定比自己大的多,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孙立恩仍然能在极高的压力下保持灵活思维,甚至还有余力和胡佳一起替大家疏导压力。
    说白了,袁平安现在的精神状况主要来自于对自我定位的怀疑和不甘。孙立恩确实很厉害,但自己应该也不差才对。
    要是就这么被孙立恩甩的越来越远,那自己在宁远还继续待个什么劲呢?
    孙立恩被袁平安的话逗乐了,他非常自豪的拍了拍胸口,“人呐,就是要没心没肺一点,这个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他指着朱敏华认真道,“不然你以为为啥当初朱老师一定要让你来四院?”
    “为了让我成为一名合格的急诊医生。”袁平安答道,这话当初朱敏华是对自己说过的。
    “那你现在一点都不合格。”孙立恩认真对着袁平安说道,“该放下的时候,要放下。”
    孙立恩其实没啥资格这么教育袁平安——他自己放不下的事情可能比袁平安更多。
    吴友谦院长当年对自己的批评至今仍然回响在孙立恩的耳边,老头的教育确实让孙立恩受益颇多。
    “因为生命无比珍贵,因为我们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每一次诊断和做治疗,都要毫无保留的用上所有的知识和能力去做。每一次竭尽全力,这样才不会在失败之后可怜兮兮的诘问自己‘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孙立恩对袁平安说道,“想要问心无愧,首先要竭尽全力。”
    袁平安刚想说点什么,结果突然又沉默了下来。
    看着袁平安的样子,朱敏华轻咳一声对孙立恩说道,“你先去icu吧,老刘现在情况还行。正好你先替我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调整方案的地方——我和小袁聊两句,等会过去。”
    看着孙立恩走远了,朱敏华才对袁平安突然说道,“其实你是担心自己被他甩太远对吧?”
    袁平安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朱敏华,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么看我干啥?”朱敏华被袁平安的动作逗笑了,“别看我这样,我走过的桥可比你走过的路还长。经验这种东西不光能用来给人看病,也能看出来你小子的脑子到底哪根筋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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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敏华太熟悉这种感觉和表情了。在他成功毕业并且进入同协工作的时候,这样的表情也曾经出现在他的脸上。
    当时的朱敏华和袁平安一样,研究生阶段,朱敏华是朝着神经外科方向发展的。他一心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帮助自己手下的病人们战胜病魔转危为安。
    最重要的是,柳平川在神经外科手术上的天赋展露无疑。教授们都高度评价柳平川,觉得他应该能够成为同协医院神经外科的下一个台柱子。
    同协医学院虽然是全国最好的医学院,而同协医院同样也是最好的综合型三甲医院。但在神经外科这一专业上,同协从来都不是最优秀的那个。
    首都医学院才是神经外科最强的医院,在首都范围内,同协的神经外科只能勉强排在第五的位置上。
    同协医院的老教授们哪里能受得了这个委屈。同协天下第一的傲气在胸中作祟,这让他们对于学生的培养和训练就越来越严苛。
    柳平川和朱敏华都是被“重点关照”的对象。柳平川有做神经外科手术的天赋,而朱敏华则是因为被批评后进步巨大,同样被教授们当做了“可造之材”拼命开小灶。
    然而朱敏华自己却从来没有把“进步”当成是自己的优点和长处。他的压力很大,大到了几乎没有办法再以“他柳平川做的到,我凭什么做不到”的地步。
    人和人确实是不一样的。朱敏华在失眠了几乎一周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世界上的事情千千万万,解决问题的方式也相应的有无数种。朱敏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像柳平川一样,在无影灯下所向睥睨。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过去八年就成了虚度的时光。只要他还有这个意愿,柳平川自己仍然可以成为一名医生。只不过是和柳平川不同,在其他领域奋战的医生——比如医院里刚刚开始设立的急诊科室似乎就不错。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八个字不光是要让你学习党史用的。”朱敏华讲完了自己的故事之后对袁平安认真道,“孙立恩这种天才并不是常态,咱们这种努力工作学习的人才是最普遍存在的。一个天才的诞生能够推动整个行业和学科进步几年甚至十几年,但没有我们这些普通人,天才的诞生就没有任何意义。”
    袁平安的表情有些变化,他低声问道,“可是我……”
    “不甘心太正常了。”朱敏华笑着揉了揉袁平安的脑袋,“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的人,凭什么他就比我强呢?”
    袁平安点了点头。
    “因为人和人不一样。孙立恩的天才可能表现在他的诊断天赋上,可能表现在他的基本功扎实上。”朱敏华认真道,“但是你也有自己的天才的地方啊。总不能因为他孙立恩表现得好,你就把自己的天才当做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吧?”
    “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搞急诊诊断的医生,甚至比孙立恩更加合适。他擅长的是罕见病,但对于常见疾病的判断未必就能比你强多少。”朱敏华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道,“和别人跑在同一条跑道上,你永远都要面临无数人的竞争。但只要找到自己擅长的道路,找到属于自己的跑道,你就能成为领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天才自然是令人羡慕的,但天才并不是天生的。
    在朱敏华来看,人人都可以是天才——只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并且坚定不移的在这条路上奔跑下去,天才就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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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朱敏华认定为“诊断天才”的孙立恩正在icu外的办公室里,仔细阅读着重症医学科医生们为刘连志院长开出的处方。
    刘连志现在的情况还算可以。孙立恩能透过监视仪看到病房里面——刘连志现在正半靠在床上,用手拿着手机。
    虽然还在依靠ecmo维持着血氧水平,但至少刘连志现在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刚刚进办公室的时候,孙立恩还听到刘连志正在通过对讲机,用嘶哑的声音和办公室的同事们开着玩笑,“我现在要是去游东湖,从东面游到西边连换气都不用!”
    刘连志的心理还可以,这也离不开他夫人的细心照顾。icu的护士长是刘连志的妻子,两人自从云鹤封城开始就一直没能见上面。如今突然在医院里又能朝夕相处,不知道刘院长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但愿是他能感觉到自己舒服点吧……孙立恩挑了挑眉毛,他在刘连志的治疗方案里看到了好几个医生的习惯痕迹,粗略一数,至少有七八位医生在这个治疗方案里贡献过自己的力量。
    同样是进行护肝治疗,有些医生喜欢用多烯磷脂酰胆碱,有些医生则喜欢用二氯乙酸二异丙胺,而还有些医生则会考虑给一些注射用核糖核酸进行辅助。
    孙立恩的习惯就比较……暴力且直接。辅助用药上他可能会考虑多烯磷脂酰胆碱,但主要的治疗手段则肯定是用人工肝替代。反正现在设备都有,甚至连人工肝系统的发明者李院士自己都在云鹤。治疗方案几乎不需要犹豫,用最好的就行。
    第1008章 以退为进
    一般来说,icu里的护士长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办公室里处理书面工作的。和其他部门的一样,护士长们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和医生们沟通处方,安排护理人手和相关细节。但自动刘连志住进来之后,icu的护士长就动不动在病房里转悠。看完了其他的病人之后,她就会走到刘连志的床边,然后拉着他的手说些悄悄话。
    “你后不后悔嫁给我啊?”这一次,刘连志对妻子说话的内容和以往不太一样。他似乎开始觉得有些慌张。他拉着蔡慧萍的手问道,“我这身体也太弱了,得了这个病左右就是不好……”
    “你呀,那个心眼就一点点小。”蔡护士长笑骂道,“现在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了?我去年年中就开始叫你锻炼身体,你老兄倒好,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是不是?”
    “我以为当时你说要锻炼身体,是被自己的颈椎病吓到了。”刘连志轻咳两声后问道,“你最近怎么样?还头晕么?”
    “我好多了。”蔡护士长理了理丈夫的头发,“你也要赶紧好起来,等你好了之后,咱们再一起去东湖吧——我想去湖边走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刘连志拉住了妻子的手问道,“你后悔过么?”
    “从来没有过。”蔡护士长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丈夫的额头,“一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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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立恩看完了所有的处方和检查报告,然后决定打道回府——这些方案虽然有些不符合他平时的习惯,但也就只是习惯上不太一样罢了。对各个器官的保护,对各种生命体征的支持治疗都很详尽。看得出来,刘院长的治疗方案是融合了多个科室甚至众多国内顶尖医院智慧所形成的结果。把孙立恩拆成十份,然后开十个状态栏,也不可能给出比这套方案更好的治疗安排。
    事实上,孙立恩怀疑自己可能连这份方案的五分之一都做不到。治疗安排实在是太详细了,详细到了用药间隔顺序以分钟计算——a药物使用后三分钟内专用b方案继续治疗,如果在半小时内出现了c症状,则马上停止b方案转为d疗法,d疗法需要至少持续一小时,随后复查指标……这么严密的安排,就算把孙立恩直接塞在icu里让他见招拆招,他都不可能这么快提出解决方案。
    而这份治疗安排也让孙立恩嗅到了一点……不太好的味道。对刘连志进行的复杂治疗方案中,大部分都是以“高级生命支持”、“加强免疫抑制”之类的内容。说白了,最后还是万变不离其宗,进行对症治疗。
    对症治疗不是什么坏事,但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对症治疗意味着医生们还有手段处理病情,但也意味着……他们再没有其他方案可以用了。
    孙立恩在办公室里等朱敏华等了半天,结果却死活等不来这个光头医生。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自己去门口找找看——这师徒俩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居然到现在都还没聊完。
    一路溜达到了门口,孙立恩远远的就看见这俩人正站在一个有太阳且避风的角落里聊着天。而从两人的状态栏和肢体动作看,好像他们还聊的挺开心。
    “还聊呢?”孙立恩朝着两人打了个招呼,“朱老师,您要是再不去值班,回头我觉着办公室的老师们能把您给活撕了。”
    这当然是个夸张的说法,办公室的医生们在听说朱敏华是因为要去给自己的学生做心理辅导所以才来晚了之后,全都非常大度的表示了理解。不过……孙立恩觉着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袁平安头顶的那个“焦虑”的状态栏已经消失了。
    “方案我看过了……反正以我的能力,方案里已经没有能继续调整的地方了。”孙立恩也没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他对朱敏华道,“反正从我的角度来看,整个方案都很合适,就连没有提过的心理疏导……我看也有护士长负责,肯定不会有问题。”
    “嗯……你也这么想啊。”没想到,朱敏华不光没有面露兴奋,反而有些凝重,“这个方案我已经给不少专家看过了,他们也都没什么意见。”
    朱敏华的表情让孙立恩警惕了起来,他连忙追问道,“没有意见,那不是好事儿么?”
    “如果是其他病人,那可真的是好事儿。”朱敏华摇了摇头,有些担忧道,“但是老刘的情况不一样——他的反应一直不好。”
    哪怕已经用上了康复者血浆,而且还用了超过两个单位,刘连志的情况仍然不怎么好。他现在仍然在发热,而且胸部ct显示,肺部的病变范围还在扩大。
    “康复者血浆的作用不太好,我们担心可能是捐浆的康复者体内本身抗体滴度就不太够。”朱敏华说道,“问题是,现在缺乏足够的手段,也没有条件测量康复者血浆里的抗体滴度——毕竟康复者血浆本身就不够用。就算知道了滴度不足,这也是很珍贵的血制品,不可能就这么扔掉嘛。”
    “那就只能再去申请血浆了。”孙立恩皱着眉头说道,“一次不行,多用两次总能有用了吧?”
    “康复血浆太紧缺了。”朱敏华无奈道,“要是其他病人吧……我们还能再申请看看。可老刘这个情况还不大一样,他毕竟是医生。申请太多次的康复者血浆,这个影响可能不太好。”
    “这能有啥不好的?”孙立恩顿时急了,“那是一条命!怎么能因为什么影响不好就不救人呢?”
    在云鹤一线工作,对医生们来说其实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不用考虑患者的经济条件,只要有需要的治疗手段就可以用。能让自己的一身所学发挥到极致,这对于医生们而言真的是一种幸福。
    如果能在平时工作的时候,如果能在没有新型冠状病毒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看朱敏华的表情有些无奈,孙立恩就知道,这边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再去申请血浆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低声问道,“要不……我去申请一下?要是能有适合的血浆送到,把刘院长转院到我这儿来也行吧?”
    “他这个身体不好转,更何况……你怎么确保新申请到的血浆抗体滴度就够呢?”朱敏华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在是在是没办法,只能盼着老刘自己够争气能扛过来吧。”
    孙立恩脑子活泛这种事儿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朱敏华才会三番两次的把他请过来会诊。如果只论个人能力和资历……孙立恩其实不太够格参与到这个级别的会诊里。一群国家队的职业运动员打比赛搞赛前分析,找个省队的年轻队员来做参谋——这事儿说不过去的。
    而孙立恩也非常称职的发挥了作用。他一开始提出的治疗方案确实起到了一定效果。而现在,孙立恩活泛的小脑瓜里又有了新的想法。
    然后他就被宋文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就有这么一个想法……”孙立恩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足有半米远,并且心虚的解释着。但宋文的咆哮依然震的手机嗡嗡作响,全世界最帅的中老年妇女对着孙立恩骂道,“你他娘的脑子有病啊?!”
    脑子活泛的孙立恩又一次把现有规章制度抛在了脑后。他提议通过抽取部分正处于康复期的患者血液,作为康复者血浆注射给得不到康复者血浆的危重症患者。
    “输血制度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防止你这种脑子有坑的人瞎胡搞的!”宋文痛斥道,“输血反应你怎么处理?血液里的病原体你怎么抑制?没有血站支持,你凭什么确定从其他患者身体里抽出的血液就是安全的?”
    “我确定不了啊。”听到宋院长终于把话说到这儿了,挨了足足十几分钟骂的孙立恩终于等到了自己一直期待着的机会。“可是现在的康复患者就算有献浆意愿,至少也要等出院之后14天才行——刘连志院长不一定有这个时间。”
    宋文突然沉默了下来,她也知道刘连志的情况严重,也知道现在血浆难得。没有足够的抗病毒药物,刘连志的情况确实很危险。
    “那也不能胡搞。”宋文的语气温和了一点,“血浆的事情我再问问看……看看能不能再协调一点来。”
    孙立恩挂了电话,然后松了一口气。故意抛出这种愚蠢的念头惹着宋院长一顿骂果然还是有效果的。只不过这套从刘堂春那儿学来的招数,估计也用不了几次。
    宋文是整个宋安省国家应急医疗队的队长,同时也是临时党支部的支部书记。她说话可比孙立恩要有分量的多。
    只要能忽悠着宋院长出面,再申请康复者血浆的成功率就能高出不少——毕竟宋院长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成功救治刘连志所带来的意义有多大。别的不说,至少能让刘院长所在医院的同事们振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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