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狗一人,神态与刚才截然不同,显然更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宗宁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眸色暗了下来,而就在这狂吠之中,一道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
    宗宁抬起眼,和迟迟归来的冉遗对上了目光。
    后者一身白衣,发上沾了些晨露。
    他背对着晨光,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开口便轻笑着问:都已经醒了?
    宗宁将不知所措的小乞丐推到了自己身后,沉默了一瞬,冷声道:带上两只狗走吧,从后门出去。
    小乞丐虽然糊涂,可他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紧张的气氛,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呼唤道:阿白,阿黑,走,我们快走
    一道灵力链袭来,被宗宁狠狠打开,无形的力量相撞发出巨响,猛烈的气流扑向小乞丐,小乞丐被拍打地往前一扑,惊呼一声,差点踉跄倒在地上,这下更是脸色苍白,手脚打颤,抓起两只狗就跑!
    冉遗再次甩出灵力链:阿宁,这小乞丐和两只狗似乎不太正常,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放他们走了。
    宗宁站起身,排山倒海般的灵力直接将冉遗的所有力量都压制在了原地。
    宗宁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如此强大的力量,当意识到自己竟一时之间动弹不得时,冉遗面色微变,神情敛了起来。
    阿宁,你在对我做什么?他直直盯着宗宁,缓缓道,你应该已经见识过那小乞丐和两只狗的真面目了吧?你竟然为了他们而对我动手?
    宗宁不答,只冷冷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冉遗顿了顿,道:只是醒了,出去散了散心罢了,怎么,你以为我去干了什么?你何时变得这么敏感多疑,亦或者
    冉遗慢慢道:是那小乞丐对你说了什么?
    宗宁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自二十多年前他于天地间诞生至今,这个人是在他身边呆了最久的人尽管也不过短短三年。
    宗宁其实不喜欢结伴同行,他懒得与人交谈,喜欢独自一人。
    说得准确点,在经历过初诞生时像婴孩一般盲目地好奇凡人,信任凡人,却差点被如同鸡鸭一般被斩杀于刀下,后来在逃跑与躲藏中度过的整整二十年后,宗宁作为一只凤凰,厌恶上了这个世间。
    他看尽了凡人的恐惧与怯弱,看尽了他们的算计与贪婪。
    他厌恶凡人的虚伪与卑劣,厌恶人性中的各种污浊。
    他不想靠近任何凡人,甚至不想靠近任何生灵,更不用说他还无法控制脸上文字的显现,那一个显现于他脸上的德字,只会为他招来麻烦。
    冉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宗宁对一切厌恶到了极点的时候。
    他惊讶:你竟然是凤凰?
    等到看清楚宗宁脸上的文字,他大笑道:你真的是凤凰?我第一次见到看人的眼神这么冷漠的凤凰!有意思,有意思
    他笑着,将双手背到了身后,微微倾下身,对坐在树下,冷眼瞧着他的宗宁道:你经历过的一切,我都经历过,你感受过的一切,我亦全都感同身受,凡人很讨厌吧?明明如同蝼蚁一般脆弱,却还不知死活地试图打倒你,吞吃你。但是怎么说呢
    他笑眯眯道:这世间也有不少有意思的凡人存在。宗宁,你叫宗宁是吗?我是一只一代冉遗鱼,名字便叫冉遗,你与我一道上路吧,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会带你看看这人世间更有意思的一面。
    宗宁其实对冉遗不感兴趣,他觉得这个妖怪的出现来得莫名其妙,那热情也来得莫名其妙,那提议更是无聊至极,不知所云。
    可是那一刻,到底是什么让他没有拒绝,又是什么让他在沉默过后,就这么站了起来呢?
    也许是那一抹从山头升起的晨光,也许是从云层中落下来的一滴雨露,也许是划过树尖的一声鸟鸣,也许是悄悄绽放在路边的一朵花朵。
    也许是他内心还在悄悄企盼着的东西。
    就算他不愿承认,但他内心确实曾经想过
    也许跟着这个一身白衣,总是笑吟吟的男人,他就能抓住那一丝他初诞生,见到这个世界时,曾经渴望抓住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人类为了钱财残忍地捅杀同类,抢夺了钱财还不够,直将人刺得浑身都是血窟窿,才大笑着离开。
    然后他看到人类在权利争夺中不顾深受旱灾的百姓,那龟裂的大地上倒着一个又一个干枯的躯体,泪水是那片大地最后接收到的润泽。
    然后他看到人类在欲望中沉沦,为了美色,连妻儿被害都能罔顾,一边尸骨陈堂,一边颠鸾倒凤。
    然后他看到人类搓着手,讨好地对他们说:只要能助我成仙,二位仙人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美人、钱帛、我的妻儿,甚至是想要谁的命只要你们提,我便一定给得到!
    比宗宁曾经见识过的,还要腐烂,还要泥泞,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犹如尸块一般肮脏不堪的东西,让宗宁遍体生寒,浑身僵硬,亦让他反胃想吐,对这一切陷入到了更深的厌恶当中。
    而冉遗就在他身边,似笑非笑地说:很有趣吧,人世间。
    阿宁,这一切多有趣啊。
    跟我走罢,我们一起走下去,将这人世间全部游历一遍可好?
    这个男人如此说着,宗宁便浑浑噩噩地跟着,他竟从未想过这个男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他是冉遗鱼,可他从未在宗宁面前展现过妖形,甚至从未展现过任何冉遗鱼该有的能力。
    他美其名曰带宗宁见识这世间更多有趣的事情,可那些肮脏腐烂的人性不知何时竟逐渐麻痹了宗宁的感知,让他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冉遗走到了现在。
    他忘了他可以离开,他忘了他可以终止一切,他甚至没有察觉到
    他身上有源源不断的气息,正在涌向冉遗。
    即使是此时此刻,后者都正在大口吞吃着他的气息!
    宗宁盯着冉遗,缓缓说道:我的气息,很好吃吗?
    冉遗一顿,那无形中涌向他的气息也出现了一时的中断。
    冉遗失笑:阿宁,你到底在说什么?
    宗宁打开他,向庙外大步走去,冉遗的力量却再次向他袭来,挡住了他!
    冉遗眯眼道:你想去哪里?!
    宗宁的身体里释放出滔天灵力,巨浪一般迎向冉遗!
    这一击可谓毫不留情,冉遗被击得向后跃出十米,彻底褪去了伪装,缓缓道:果然是那小乞丐告诉你的?
    这句话是承认了他的身份,亦算是承认他刚才出去是对村民动手了。
    宗宁攥紧了双手,冷冷问道:你到底做过多少这样的事情?
    话说到这份上,冉遗也不掩饰了,冷笑道:你何不算算你陪我走过多少路,我们又路过多少这样的村庄!
    宗宁凌厉一击直将冉遗狠狠甩到了十几米之外,冉遗应对不及,重重撞到了一棵树上,吐了口血!
    他盯着宗宁道:看来你在我面前一直掩藏着你的真实灵力!
    宗宁不废话,灵力化为数万道箭矢射向冉遗,冉遗一边躲闪一边亦以灵力相击,一时之间整个院子里狂风骤起,无形的力量在寺庙的木柱上划下印记,打飞泥瓦,折下树枝,草叶与沙尘狂卷,风呼啸呜咽!
    冉遗渐渐开始落于下风,宗宁的灵力狂压着他,几乎就快要将他摁在了地上!
    冉遗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他没想到宗宁强大至此,忍不住瞥了眼左侧空隙,咬咬牙开始寻找退路,却在下一秒被左侧袭来的一股灵力重重击飞出去,而宗宁冰凉的嗓音响了起来。
    刚才我想走,你拦着我,既然如此,你现在也别想着走了。
    一股灵力直直飞去,将冉遗彻底制住!
    冉遗脸色大变,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咬牙切齿,额头上爆起了青筋,忽然就冷笑道:我拦住你原是觉得这三年和你一路走来,滋味倒也不错,宗宁,我确实吞食了你的厌恶、戾气与暴怒,但我从未想过要夺你性命,我是一只以生灵情绪为食的妖怪,而你与这个世间格格不入,我们本就是最好的搭配。
    怎么,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想改变你对凡人和人世间的看法?笑话!这人世间正如你所见,到处都是肮脏,哪有什么美妙可言!凡人就是如此卑劣!
    你以为只有你曾经被他们捕食过吗?我还未变换出人形的时候,甚至已经被他们剖开了肚子,要不是有一群狼突然出现将他们吓跑,我早就已经没命了!冉遗狰狞着面孔道,人类就该是我们的食物,你只要和我一起永远、永远地厌恶、憎恨下去就可以了,只要我不伤害你,我们又为什么不能一直走下去?!
    你现在想要杀了我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给那一帮卑劣的村民报仇?你明明也那么厌恶他们不是吗?你现在又在愤怒什么?
    冉遗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那股扼着他的力道再一次加重,登时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听到宗宁缓缓说道:我厌恶蝼蚁,所以不想成为同样的蝼蚁,我更不想与蝼蚁同行,被他冠冕堂皇地利用。
    这一瞬间,冉遗脸色发青:你说我是蝼蚁?
    宗宁猛地收紧手掌,冉遗的身体被灵力挤压到了极限
    宗宁的力量比他强大太多了!如果他再不做决断,就再无机会可逃,然而想要在这种情势下逃走,他势必得卸掉全身的力量,如此一来,他要花上多少的时间才能恢复到现在这样的程度?!
    冉遗恨极了宗宁,他死死盯着宗宁,大张着嘴,脸涨得通红,断断续续道:你以为你就不是蝼蚁了吗是啊,我利用了你我还散播瘟疫,收割了那些凡人的恐惧、绝望但你不是也没在意过吗?
    他怪异地笑了起来:你何曾在意过那些人?你从未回头去看他们一眼,不论是卑劣的人,还是曾经对你好过的人你还记得那对曾经收留过我们的夫妻吗?
    宗宁听到这里,脸色蓦的阴沉下来:你
    不知道半年过去,他们病死了没有?哈哈哈哈下一秒,冉遗的周身爆出一股强大的灵力,直接将宗宁的力量爆弹开来!
    这股力量几乎把冉遗掏空了,又怎么可能制衡不了宗宁一瞬?
    冉遗瞬间褪去上半身衣物,长出翅膀簌一下箭矢般腾飞出去,宗宁也化身为凤凰紧随而上,然而他本就因为冉遗的全力制衡而慢了一步,再追上去时,冉遗早就消失了踪影,只留有一句话,由狂风传递到了宗宁的耳边。
    宗宁,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杀了你!
    *
    画面自此不再出现。
    停留在时空隧道中的五人陷入了一时的静默。
    他们为两人的对话感到心惊,也感受到了一股压抑。
    苏玄沉声道:那只跂踵没死
    他们猜测宗宁身上的咒文和那只跂踵有关,在时空穿梭咒的施咒者没有给他们任何提示的情况下,他们试图通过改变过去来改变宗宁的未来,这也是叶匀会对宗宁坦白的原因。
    可如果这只跂踵没死,还扬言要回来找宗宁,那么未来是不是根本没有被改变?
    说到底,宗宁后来本就跟那只跂踵反目成仇,斩杀了对方,那么他们的插手是否只是加快了一切的进程,但并没有改变宗宁被施咒的结果?
    按照原定计划继续下去吧,顾朔冷静地说道,未来是否有所改变,如果没有改变,我们又要做什么,还是只有等到我们抵达了真正的目的地才会知道。
    而真正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宗宁早已忘记的那一晚。
    叶匀看了眼身旁的流光溢彩。
    冉遗最后提到了一对夫妻,而宗宁的表情,让叶匀心里发紧。
    宗宁后来怎么样了?他他回头去看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了吗?如果那些人真的早已因为瘟疫而死亡,那么宗宁又会怎么样?
    他们的目的地,又到底离这庙里的清晨,过去了多少时光呢?
    可惜,没有画面,一切都是无解。
    他收回目光,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坚定下来没关系,没关系,他们终会在未来相遇的,不要忧心于这片刻,他们马上就要继续出发了。
    五人交换了下目光,齐齐等待穿梭的后半程。
    而在等待的时候,苏玄突然低声说道:如果宗宁那一晚的发生地,也就是我们这趟时空穿梭的目的地,是在京城那么离我们在过去相遇的时间点,是不是有可能就很相近了?
    毕竟苏玄在去京城之前,全都混迹在山野之间,他和顾朔的相遇,只有可能发生在京城。
    他身旁,顾朔闻言,沉默片刻,应道:嗯。
    宗宁说过,他和我进京城应该不是一个时间点,也许是之前,也许是之后,当然,也有可能中间其实相差了许多许多年苏玄喃喃道。
    顾朔轻声道:但是他认识我。
    苏玄一愣,猛地转头,看向顾朔。
    我之前并不知道他是一代妖怪,更不知道他诞生于一千多年前,但知道之后想了想,顾朔顿了顿,对苏玄笑道,也许他就是在一千多年前见过我吧。
    所以,时间点应该离得很近,顾朔牵住了苏玄的手,缓缓道,阿玄,也许我们能见到一千多年前的我。
    一千多年前的阿朔
    苏玄怔忪。
    他启唇,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便再次一黑。
    再睁开眼时
    晏宁安松了口气:这次是身穿,应该没有失误了。
    他们几人正在一条巷里,七零八落地坐在地上。
    巷外的那条街没什么人,因此他们几人的突然出现没有引起任何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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