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初给萧启换了药,又守到她的体温恢复正常,直到天光破晓,才在闵于安的催促下回房补眠。
    她睡得极不安稳。
    眉头紧紧皱着,嘴里呢喃低语。
    脑子里一时是幼年时的记忆闪回,一时是破庙之中阿启淋雨发高热,一时又是母亲送她逃离那日的景象,所有的一切全挤在一处,反正有够乱的。
    后来容初做了个梦。
    梦里,目力所及是晴天明媚的天空,在越荡越高腾空飞起的秋千上,她握着一双小手,轻声安慰那个哭啼啼的小孩,直到那小孩破涕为笑。
    她惦记着那本背了一半的《汤头歌诀》,身后有长辈谈笑的声音传来。
    黄昏时分的天色极美,动人心神。
    梦里的她在笑,于是她笑了,带着嘴角的弧度心满意足地醒来,回到现实,容初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林含柏搂着她,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这是哄小孩睡觉惯用的手法。
    醒来的失落了无影踪,容初的目光倏然柔和。
    林含柏的面容还是小时候的轮廓,却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安慰陪伴的小哭包了,她长大了。忽而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容初一夜未眠,林含柏就陪着她一夜未眠。林含柏知她担忧阿启,也不说话,就静静地陪伴,直到阿启的伤势情况并无大碍,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困意疲倦沉沉睡去。
    所以,她们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日日睡在同一张床上的?
    容初蹑手蹑脚下了床,没有惊动还在睡梦中的林含柏,打算去看看阿启的情况。依照常理来看,阿启的伤虽没什么变故,但看一看总还是安心的。
    也不知道现下是何时辰了,容初只觉腹中空空。
    一进门就看见阿启单手握书卷靠在床头看书,不远处的桌案上,闵于安在提笔写字,聚精会神,看那毛笔的型号,是在写信?
    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却有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
    容初不愿见阿启深陷进去、不能脱身,但总共也没几天可待了,她也没说什么。几步上前,给阿启把脉。
    ***
    养伤的时间总是过的很慢,行动不便,最基本的洗漱穿衣更是成了极大的困难,萧启每日躺床上养伤,只偶尔下床活动,身体都要生锈了。
    桑皮本身药性平和,清热解毒,可促进伤口愈合,而桑皮线,可被身体吸收所以无需拆线。
    不需要多做什么,每日按时喝药,定时换药,伤口就这样一日日地愈合。
    萧启的伤未伤及骨头,因而十来日足够她恢复到可以自由行动不受限制的地步。
    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她却感觉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快要习惯闵于安事无巨细的照顾,久到每日接触时心跳加快成了常态,久到她愈加明了自己心中的感情。
    萧启不打算放任它的发展。
    错的,就是错的。
    那便把它掰正就是了,只要回到了原来的道路上,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不论是生活,还是人。
    所以在容初宣布她的伤口愈合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她便立刻寻了借口躲开闵于安去了书房,抓紧时间提笔写了奏折呈上去。
    萧启倒没傻兮兮地说自己想拉开与公主的距离。她在奏折里头,只言冬季已近,边境缺人,她愿意回去增援,报效朝廷。同时,为了能够更好地配上小公主,她想要多挣些功勋回来。
    这拱了自家白菜的猪,皇帝是哪哪看着都不爽。可秋猎那次,萧启身受重伤,却把公主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他就满意不少。
    现在这驸马愿为了公主多多努力,皇帝自是同意。
    再一个,皇帝在朝堂之上,日日被大臣们念叨这些,他烦透了。
    能有人为他排忧解难,何乐而不为?
    皇帝爽快应允。
    ***
    好像是一瞬间的事,天地就进入了冬季,绿意繁盛的景象好似还在昨天,今日就完全变了个模样。
    门前的大树不知何时掉光了叶子,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寒风一吹,能把人冻得跟树一起发抖。
    人呼吸间的热气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白雾,没多久,便消散了。
    当时同来京城的同僚早已返程,容初和萧启在京城磨蹭这样久,也到了回西北的时候。算上路上捡来的萧石,还有非得跟着的林含柏和她的丫鬟,也才堪堪五个人。分了两辆马车,驮上行李,只等出发。
    马车出了门却并未往城外而去,而是在公主府门前等了许久。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越来越亮,苏醒的街道热闹起来,等到初冬的日头出来,仍是没有动静。
    公主府的管家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她:驸马爷还是走吧,不必等了。公主既然不愿见您,那就是真的不会见。您再等下去公主也不会出来的。
    居然这般生气么?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
    这一去,便再不知道归来会是何时了。
    虽是自己的选择,可心底的难受还是实打实的。
    萧启叹了口气,强忍住冲进去见她一面的欲/望,低声道:我知道了。
    不愿见,就不见吧。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自己便不会时刻牵肠挂肚了。时间久了,距离也就远了,过几年再提和离,也说得通。
    昨日得了皇帝的许肯,萧启便同闵于安告别。
    小公主对她好生照顾、无微不至,这些时日没少费心,却在听到她要走的消息时冷下了脸。
    闵于安正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温热的帕子触到脸上,萧启舒适喟叹一声,闵于安笑意盈盈看着她。气氛很好,于是她说出了在心里盘算了千遍万遍的话。
    然后萧启就看着小姑娘哼了一声,脸也不擦了,帕子扔在水里,溅起的水滴打湿了地面。
    闵于安扔下一句:驸马既不愿陪着妾身,那便回你的西北去吧!妾身恕不奉陪了!
    就把萧启赶了出去。
    对,大晚上的,外头还在刮大风,就把她赶出了公主府。
    闵于安气归气,推她出门的时候还不忘避开了没好全的伤处,力道虽缓,却不容置疑。还唤了柯壹来送她。
    门被重重关上,带起的风砸在萧启脸上,她罔知所措,愣愣地盯着关上的大门发呆有这样生气么?
    柯壹送她出门,也是无奈至极。
    公主对驸马有多重视她都看在眼里,受伤之后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从猎场回来那日,驸马发高热,公主眼都熬红了还不肯闭眼休息,非说是自己害得她如此,那也不肯去,就蹲床边守着她。
    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舍得赶她出来?
    柯壹哈欠连天,还不忘替自家公主说好话:驸马您这又是何必呢?公主有多顺着您,您不是不知道的。居然惹得她动怒,您是干了什么事?
    幸亏韦嬷嬷年纪大了睡得早,不然得急得不行。哪有新婚才一月就把夫君赶出门去的?还是大晚上的。
    得,回去了估计柯伍又得追着自己问一大堆。
    大冷天的,天又黑,门前灯笼微暗的光笼罩下来,忽明忽暗,萧启抿紧了唇。
    索性闵于安赶她出来还记得扔了件大氅。
    萧启裹着毛茸茸的大氅,出了公主府的门,没走几步路就进了驸马府,一点儿寒风没受。
    容初正在收拾行李,沿途所需的药物、盘缠、衣物、干粮都得准备好。有伤员,有小孩,还有小哭包,半点儿马虎不得。
    容初是真没想到依照闵于安的性子,居然会把看得跟眼珠子一样重要的妹妹给赶出来,一点儿情面不留。分明,看闵于安的样子,是动了心的
    这得气得有多狠?
    再一看阿启,面色红润,表情却有够臭的,身上衣服穿得挺厚,看得出来没怎么受苦。
    也是,公主便是生气,也没怎么发作,赶她出来恐怕是克制又克制的结果了。
    容初说:这样是最好的选择了,明日就走了,你好好休息。
    萧启嗯了一声:阿姐我先回房了,你早点休息。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她的话。
    林含柏倒没什么好收拾的,就跟府里的老管家告了个别,提溜着几件衣物打包住进了驸马府,她不知何时起,就像是赖在了容初身上,日日与她同睡在一张床上。
    容初让她回去,她就嘴一瘪,委委屈屈问:你是嫌我烦了么?
    于是容初妥协。
    这一妥协,就妥协到了回去的日子。
    ***
    容初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下来,道:阿启,走吧,不必等了。她不愿见你,等多久都没用。再不出发,就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座城了。
    萧启一大早起来便等在此处了,想见闵于安最后一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已决定离开,却死拖着不想放手,只是遵从了本心。
    只怕这一去
    小公主,保重。她在心底喃喃道。
    萧启朝容初点头,挤出个笑来:阿姐,走吧。她翻身上了马车,车夫熟练控制马儿调转车头,马鞭一扬,车朝着城门处驶去。
    萧启在车里,掀起了马车的侧帘,遥遥望着视线里越来越小的府邸,直到再看不见了,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冬季为保暖而换上的厚重帘子就这样盖了下来。
    萧启坐直了身子,闭上了眼。
    对面的萧石看看她很难过的样子,把手里攥着的糖炒栗子抵过去:二哥别难过。
    萧启笑了,摸摸她的额头:你自己吃吧,我睡一会儿。
    递出去的手又收回,萧石哦了一声,捧着公主身边那个女人送她的糖炒栗子,不再说话了。
    心里有点儿闷闷的。
    她剥了颗果肉进嘴,想,定是等了太久,有点儿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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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马车在晃晃悠悠中行驶。
    萧启蜷缩在车上补眠,马车里头空间不大,她只能蜷缩起来躺在一角,嘴紧紧抿着,眉头皱得老高,睡得并不安稳。
    昨夜她没睡好,赶她出门时小公主那张脸冷得像要冻死人,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小公主除了最初的哭哭啼啼,后来一直都是对她笑着的,从没说过重话,也从未对她这样冰冷,好像不再愿意见到她这个人。
    萧启被自己的脑补吓到,连做梦,都是所思所想。
    梦里小公主在前面走,她在后面挽留,可小公主没有回头,然后,奔向了另一个人的怀抱。
    那个人身着艳红长袍看不清脸,小公主也是一身红衣,看着相得益彰,匹配的很。
    萧启看见自己愣在一边,什么都做不了。她听见小公主挽着那人的手臂,姿态小鸟依人,说:多谢驸马的成全,本宫已然找到心悦之人,祝你往后也能如此。
    自己在边上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勉强回一句:哦,哦,这样也好,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
    然后她就吓醒了。
    车夫挥着马匹吆喝赶路,车轱辘碾过碎石,萧启费力睁眼,看见了容初担忧的脸。
    容初问:醒了?可是昨夜没睡好?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阿启睡了半日都没醒,她瞧瞧阿启这架势,还以为病情反复了,拆开布条看了伤口,又不像是恶化了,都快痊愈了,又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才勉强放下心来由着她睡。
    萧启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听见萧石补充道:二哥这一觉睡了好久呢,车夫说,马上就进城了。
    容初提茶壶倒了杯水:你醒的时机正好,先喝点水吧,等到了客栈再睡。
    萧启默默接过容初递来的水杯,抿了一口。
    容初叹了口气:别难过,总要有这么一天的,现在早早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公主若是知道了阿启的身份,恐怕就不是难过这么简单了,皇帝怪罪下来,脑袋都难保,现在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萧启还是个伤患,病中的人身体虚,还未恢复过来,容初不敢给她喝凉的,马车上装了个火盆,时刻温着水。
    温热的水滑入腹中,清走了些许疲乏。萧启扭扭睡的僵硬的脖子,顺带把纷乱的思绪甩出脑袋。
    就这样吧,都已经离开京城,就不要再想她了。
    有种酸涩的感觉在蔓延,她有点儿难受,掏了颗糖塞进嘴里。
    一切都会抹平的,不是都决定拉开距离么?既然决定了,就不后悔。
    ***
    可惜,天不遂人愿,世上的许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这怅然若失之感都没能持续得久一点。
    萧启先下了马车,门口的小厮忙迎上来,低头哈腰: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您几位?
    住店,七个人。
    小的这儿有三种房间,分别是上、中、下三等,那您要几间房?
    一间中房,三间上房。
    她现在虽是不穷了,却习惯性节俭。两个车夫挤一挤,林含柏和小丫鬟睡,容初一间,自己和萧石睡一间,安排正好。
    好嘞,客官您里边请,小的这有上好的草料,定把您这马儿照顾得好好的!
    萧启颔首:准备些饭菜,你看着上就行。
    好嘞!没问题!
    萧启转头去看,容初和萧石已从马车上下来了,另一辆马车却还没有动静,车夫在一边牵着马。
    这位林小姐怎的还没下来?
    萧启凑近了马车车窗,敲了敲木制的窗棂:林小姐,我们到客栈了,你快下来吧。
    车帘被掀开,有凉风刮在脸上。
    萧启下意识闭了眼,再睁开,想了一日的脸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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